花木蘭的名聲,越往北麵越響亮,這是賀穆蘭慢慢察覺到的事情。不知道是因為北方軍戶更多,還是和北方民風彪悍崇尚力量,而南方更信仰財富和“學問”有關。


    所以當賀穆蘭和丘林豹突、阿單卓三人清晨騎著馬悄悄離開小市鄉時,居然還有很多人大清早就不知道從哪裏冒了出來,躍躍欲試地要求和她切磋幾招。


    這在梁郡根本就是不可能發生的事情。在梁郡,花木蘭是“虎背熊腰殺人狂”,是一言不合就能拔刀相見的虎婆娘,莫說上來挑戰,就算是到了她家門口都是繞著走,生怕撞上。


    “這位阿兄,我要帶著孩子們趕路,等日後有空,再來比武,可好?”賀穆蘭為難的看著麵前袒胸的漢子,實在沒什麽下馬接受挑戰的興趣。


    這種“待遇”,她還是第一次碰到。


    “那你至少得給我露一手吧?”那袒胸漢子眨巴眨巴眼睛,擋著不願意走。“我得知道在軍中什麽本事才能當英雄啊。”


    得什麽本事?


    總不能在你麵前來一段胸口碎大石吧!


    賀穆蘭簡直都想咆哮了。


    見這漢子還在用期待的眼神看著她,賀穆蘭看了看他手中的白杆槍,在馬上對他說:“你把你的槍給我。”


    咦?是要給我看看槍術嗎?


    聽說軍中回來的人各個馬上功夫都好的很!


    那漢子立刻迫不及待的把手中的白杆槍遞了上去。


    賀穆蘭摸了摸這把槍,確定並不是什麽上好貨色,心裏也平靜了一些,於是雙手持槍,對那漢子說:


    “我的本事其實很簡單,你看著……”


    她持著槍身,隨手一掰。


    一陣令人牙酸的嘎嘣聲之後,白杆槍斷成兩半,賀穆蘭拿起有槍頭的那半截,向下一遞:“給,這半截還能用。”


    那袒胸的漢子在接過斷槍後,默默的開始把衣襟攏上了。


    其他幾個一起跟過來“挑戰”的,咋舌的看著那半截槍身,就像是看著什麽小孩的玩具一般。


    賀穆蘭麵上矜持地對他們頷了頷首,騎著馬越過了幾個大清早守在丘林家門口的漢子,向著村外而去,其實心裏已經幸災樂禍極了。


    ‘叫你們學什麽不好,學人家陣前切磋!不讓你們付出一點‘代價’,以後就知道到處惹事!’


    待走的遠了一點以後,阿單卓好奇的回頭,發現那幾個漢子正蹲在地上互相試著掰斷那根白杆槍,於是好笑的轉過身子狂笑起來。


    “哈哈哈哈,他們居然還在掰!哈哈哈哈!”


    花姨的力氣可不是一般人有的,這個就算練也練不出多少效果來!


    他可舉兩百多斤的石鎖,但是要他那麽輕易的折斷上蠟的槍杆,也是不能的。


    因為這群漢子的“攔道”,接下來的路途變得有些輕鬆起來。丘林豹突甚至情緒大好的一路告訴賀穆蘭那些沿路的風光:在哪裏有小道,在哪裏有山澗,哪裏產好吃的蘑菇,哪裏有狼出沒……


    “那寡婦在哪兒?”賀穆蘭見他說的眉飛色舞,突然出聲發問。“是不是最好也去看看?”


    “呃啊!”


    丘林豹突一下子滑到馬下,滿臉通紅地吼道:“我隻是偶爾去教教她家小孩學武,不是你們想的那種!”


    “那為什麽你會經常去她那兒呢?”


    “因為她救過我一命……”丘林豹突爬回馬上。“我剛剛逃到山裏去的時候,帶著的吃的吃完了,又不敢回家,有一次抓野雞的時候中了陷阱被吊了一天一夜,若不是遇見她來撿柴,我就死在那了。”


    他難得敞開心扉,賀穆蘭他們也樂於聽他的故事。


    “我被吊了太久,血脈不暢,不能動彈了好幾天,她給我通暢血脈,不免有些肢體接觸。她雖是寡婦,可是作風十分正派,我心裏一直過意不去,後來打獵若有多餘的,就給他們娘倆送去。她一直辭而不受,我就教她兒子習武,學些自保的本事……”


    丘林豹突雖然父親去得早,但是也是會武的。軍戶之家從小習武已經是慣例,即使你家壯丁都去了,你身邊的軍戶家庭也會擔當起教導的任務,否則你就無法在鄉間立足。


    所以賀穆蘭一聽就知道那寡婦母子不是鮮卑人。


    “她和她兒子,都是漢人?”賀穆蘭唏噓道,“住在河邊又是怎麽回事?”


    “都是漢人。她住在山裏,屋子旁有條河,平時也下網捕個魚,她的夫君以前是個獵戶,後來被野蜂蟄死了,她和她兒子就一直住在山裏。我那些落草的朋友們……”他揉了揉額頭,“都是說的玩笑話。他們在山上也苦悶,就喜歡捉弄我。”


    “你要去軍府,可要去告個別?”賀穆蘭裝作不怎麽在意的提出了建議。


    丘林豹突看了看賀穆蘭,發現她雙眼正視前方,隻顧騎馬,於是猶豫了一陣後,還是開了口:“可以嗎?”


    賀穆蘭點了點頭,很自然的說:“當然可以,這也是你的‘過去’。”


    “那我們……”


    “到了那座山,我們在山腳下等你。”賀穆蘭打斷了他的話。“去好好告別,若是喜歡人家,就讓她等你個幾年;若不喜歡人家,純是感激,也把事情說清楚,好好告別。”


    賀穆蘭雖然不是什麽戀愛達人,卻能看得出丘林豹突也不是完全對那婦人無意。若沒有某種感情,不會在別人提到她的時候那麽惱羞成怒。


    隻是,寡婦和幼子,怎麽看,怎麽都覺得和他家的情況類似。


    這難道也是一種移情作用嗎?


    丘林豹突露出鬆了一口氣的表情,然後是不自然的緋紅臉色。


    “花將軍不覺得我……是件很羞愧的事嗎?在逃亡山中的時候,居然還想著這種事……”


    “你今年已經二十歲,尋常的鮮卑男兒在這個年紀,連孩子都有了。”賀穆蘭搖了搖頭,“我倒不會覺得你這樣是件讓人羞愧的事,隻不過那婦人若對你沒這個意思,你也最好不要造成別人的困擾才是啊。”


    “……是。”


    賀穆蘭和丘林豹突的對話,阿單卓似乎是聽懂了,又似乎什麽都沒聽懂,一副又羨慕又迷茫的神色。


    一行人行了大約三個時辰,終於到了那座山下,隻是在山腳行了不到片刻,便已經聽到巨大的水流聲。


    “山那邊有個很大的瀑布,山腰上的河就是由此而來。我速去速回,花將軍和阿單阿兄若等的急了,不妨去那邊瀑布走走,我等會去那邊找你們。”他伸手一指右手邊的一個方向,在得到賀穆蘭同意的示意後,騎著馬走遠了。


    “花姨,丘林大哥是和那寡婦相好了嗎?”阿單卓和賀穆蘭到了瀑布邊,放馬去飲水,兩人取了幹糧在瀑布邊一邊啃一邊閑聊。


    “看樣子,像是丘林有意,寡婦無情。”賀穆蘭隨口應了一句,“想來豹突他阿母對他造成的影響很大,再加上那陣子逃命的日子難免驚慌失措、對未來窘迫不安,此時出現這樣一個女人,總會安撫一二吧。”


    “太子殿下都有了幾個媳婦了,丘林豹突也有了愛慕的女人,怎麽我就找不到媳婦呢?”阿單卓苦惱地抓了抓腦袋,“我不想讓軍府給我說媒,隨便領個女人回家。可是又沒有姑娘看的上我。我若長得有太子殿下那般俊俏就好了。”


    “哈哈,娶媳婦可不是光看臉。嫁人才看臉。”賀穆蘭哈哈大笑了起來,“會有好姑娘看中你的,你真的很優秀。”


    賀穆蘭逗趣地說道:“若是你還找不到媳婦,我就去平城找那隻白鷺頭子,讓他給你找個媳婦,他消息靈通,一定知道哪個姑娘不錯,到時候我再給你把把關,把媳婦娶了,如何?”


    知道自己要什麽,知道自己要成為什麽樣的人,知道自己該選擇走什麽樣的路,阿單卓已經擁有了遠超同齡人的成熟。


    他雖然長得普通,個性也內斂,可以女人的眼光來看,這確實是一個承擔的起責任、也讓人熨帖的如意郎君。


    隻看臉的那些姑娘,終究會後悔的。


    “好,花姨,一言為定!”


    “咦,你居然真應了?”按照賀穆蘭的想法,這種“相親”認識的,一般都會先抗拒幾分才對,阿單卓居然答應的如此幹脆?


    “花姨看了若覺得不錯的,一定就不錯。花姨想給我相媳婦,那是我的福氣啊。”阿單卓笑的溫和。


    不隻是漢人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鮮卑人之中,父母對媳婦的看法也是很重要的。他視花木蘭如“阿爺”,自然覺得沒什麽不好。


    “……你還真會借坡下驢。行,我記下了。”賀穆蘭無奈地搖了搖頭。“啊,我還真是自己找事攬啊。對了,你喜歡什麽樣的姑娘?”


    阿單卓的腦海裏第一時間出現的是平陸的那個花魁“月娘”,那是他第一次真正意義上接觸“成熟女人”,所以他不假思索地說道:“要豐腴點的,唔,我不喜歡瘦的。皮膚要白,說話要溫柔,最好個子不要太嬌小,我太壯了……”


    膚白,語柔,胸大,個子高……


    我擦!


    看不出阿單卓這小子的審美這麽主流!


    她還以為他會喜歡什麽嬌小可人型或者蘿莉型的呢!


    宅男一般不都喜歡這種嗎?


    “嗬嗬……”賀穆蘭幹笑了一聲,“啊,有這種樣子的姑娘,我一定讓素和君留意,留意……”


    阿單卓這個正值青春期的少年已經沉溺到無盡的想象中去了,完全沒聽清楚賀穆蘭說了什麽。


    “花將軍!阿單卓!”


    丘林豹突的聲音突然從他們身後傳來,兩人站起身子,往後一看。


    “回來的這麽快?”


    賀穆蘭見他的速度,便知道有了什麽結果,不由得歎了一口氣。


    隻見丘林豹突牽著他的馬,從小道上緩緩的走了過來。


    他的眼睛四周有些紅腫,臉上應該是用水洗過,被冬天的風一吹,幹的皮都浮在臉上了。


    賀穆蘭發現他身上常穿的那件豹皮衣衫沒了,大概是這個緣故,所以他的身子微微的在山風中顫抖,沒了那件豹皮大襖的襯托,丘林豹突整個人看起都像是縮小了一圈,沒那麽魁梧了。


    “你那衣衫……”賀穆蘭後悔自己沒多帶一件衣服出來。她是帶丘林豹突去找那群強盜的,所以值錢的東西都放在了丘林豹突家,托著王氏看管。


    “哦,那件衣服啊……”丘林豹突做出毫不在意地樣子輕聲說道:“那是我住在她家時,她借給我穿的,是她死去的夫君以前穿過的衣服。如今我去和她辭別,順便也把衣服還了她。”


    “還了也好,免得日後觸景傷情……”


    賀穆蘭小聲嘀咕了一句,“你的事可完了?完了我們就要去五指峽了。”


    “走吧。”


    五指峽正是丘林豹突那活兒“同伴”在的老窩。


    賀穆蘭讓他正式和過去做個了斷,然後隨她一起去軍府“自首”,丘林豹突自然是應了,可是隨著離五指峽越來越近,他的情緒也越來越低落。


    五指峽是五座陡峭的山峰組成,每兩個“指頭”之間的指縫處都有一條通往別處的道路。山穀間的路彎彎繞繞,賀穆蘭眼睛繞的有些暈了,在路上還看到了金雕這種以前沒見過的猛禽,頗為新鮮。


    “可是老七回來了?”負責在峽指間高樹上望風的老四等人,遠遠的見丘林豹突騎了匹馬過來,立刻歡快地打了個呼哨,一個縱身從樹丫上跳了下來。


    “你那豹子花衣呢?也是沒飯吃換掉了?”


    丘林豹突年輕,身體素質好,又會一些武藝,在這群強人裏也算是鶴立雞群之輩。他為人又有股狠勁,雖然來的時間短,但頗受大哥器重,也能服眾。


    老四嘴巴最毒,但心眼卻不壞,對丘林豹突也愛護,見他沒有一去不返,笑的眼睛都眯起來了。


    可是待他看到丘林豹突身後那兩人,立刻停下腳步,疑惑地喊了起來:


    “老七,可是你被官兵抓住了,被脅迫著要找我們的老窩?”


    上次那兩人不是軍中出身嗎?說不定真是這樣!


    不會老七回鄉的時候正好那麽倒黴,被抓住了吧?


    “不是,四哥,這是我家的恩人,先前我有眼不識泰山,回家後才認得的!”丘林豹突盡量讓自己的表情不要太難過,“小弟,小弟是來跟各位哥哥辭別的!”


    “什麽?你這狗屁恩人認為老子們都是些上不了台麵的人,可是希望你和老子們劃清界限?老七,大哥平日裏對你可不薄!”


    老四難以置信的瞪大了眼,怒視賀穆蘭:“老子就不信世上有這麽巧的事!你是不是要對我們老七做什麽!”


    “我……”賀穆蘭啼笑皆非的想提醒他們,之前是他們想對她做什麽才對。


    “四哥,你不必說了,帶我們去見大哥吧。”丘林豹突彎腰長揖道:“是我對不起你們,不怪恩人。”


    “你……你……哎!”老四一跺腳,“我不管了,你去找大哥去!”


    ***


    片刻後。


    “你可想好了?”這群人裏隻有“大哥”知道丘林豹突之前的往事,也知道他有一個“逃兵”的身份,做不了工,也沒有地。


    “你若不準備跟著我們幹了,以後該怎麽辦呢?”


    和他們這些活不下去或者光棍一條的人不一樣,丘林豹突以前有個很體麵的身份,也沒有吃不飽穿不暖過,猛然一下子變成“強人”,就算他表現的再積極、再能和他們打成一片,眉目間的落寞和有些格格不入的時候卻是騙不了人的。


    “我要先去軍府認罪。”丘林豹突羞愧地回答他:“因為我的緣故,鄉裏許多人都受了連累。是我自己懦弱無能,卻要讓別人為我頂罪。與其活死人一般的苟且而生,還不如去軍府認罪,至少能活的像個男人。”


    “你居然說和我們在一起是苟且?”老四當場吹胡子瞪眼的跳了起來。


    “就是就是,你和我搶同一塊肉吃的時候,可沒半點苟且的樣子!”年紀較小的老九也嚷嚷了起來,“我才知道你竟是這麽看我們的!”


    “我說的苟且不是說你們!”丘林豹突嘶吼著一揮拳頭,“我說的苟且是說我隻知道混日子!隻知道想法子活命不餓死而已!”


    “那又如何?活著比什麽都重要!隻要不餓死,比什麽都重要!”老四瞪著眼睛喘著粗氣,因為情緒太過激動,他身邊幾個兄弟按住了他的肩膀,怕他做出什麽衝動的事情。


    “我以前也想出人頭地,想不讓祖宗蒙羞,想這個想那個,結果呢?我連我女兒都養不活!我女兒是餓死在我懷裏的!”


    “你這苟且的生活好歹沒讓你餓死,還養活了你娘!”


    “我……”丘林豹突一臉慚愧地低下頭,“四哥,你知道我不是那個意思的,你老是嘴巴不饒人……”


    “是你忘恩負義啊!你這個白眼狼!我們那麽信任你,你說搶劫要搶出名頭來,要以氣勢奪人,結果我們就隨著你去了,你被那家夥用劍抵著脖子的時候,也是我們先低頭,結果你說要走就拍拍屁股走了?你當我們是擦屁股的廁籌嗎?”


    老四的話說的一石窟裏的強盜們都動了氣,各個看著賀穆蘭幾人的眼神都凶狠了起來。


    賀穆蘭終於知道丘林豹突之前為什麽那麽低落了。


    因為這裏的強盜都對他期望頗高。


    也許在他破罐子破摔之時,甚至也是想過將“強人”這種事做出一番事業的,所以才積極的融入其中,還把那些少年人才有的英雄幻想也付諸出來。


    即使是強盜,也有不願意自甘平庸的一麵,所以他一提議,大家也都願意試試。也許正是因為他表現出“認真玩”的樣子,現在突然卻說“我不玩了我要去做好孩子”,他們才分外的憤怒。


    但這是丘林豹突必須要麵對的問題。他在選擇“落草為寇”時,就要考慮好如果有一天後悔了,該如何麵對過去的問題。所以賀穆蘭並不想像是在丘林家對抗車師那樣出頭,而是和阿單卓在石窟門口倚著牆,冷眼看丘林豹突如何應對。


    “老四,不必說了。”老大搖了搖頭。“你要走,我也不強攔著你。不過我們這的規矩,誰要做大夥兒都不同意的事,就得拿出本事讓大夥兒服。現在誰不同意的?”


    “我!”


    “還有我!”


    “我!我不幹!”


    呼啦啦啦出來七八個人。


    剩下的人不是一副冷眼旁觀的樣子,就是無所謂的很。還有老九那樣既想出來說不服,又不敢看丘林豹突眼睛的。


    “我其實對你是去是留毫無異議。但我是老大,要帶兄弟們在刀口上吃飯的,隊伍散了就沒法子帶了。你按規矩來,他們若服了,我便讓你走。”


    老大歎了口氣。


    “你何必要回來呢?你若悄悄的走了,我們也不會追你。”


    老大這狀似無意的話,卻引得那七八個人一凜,腦子裏也有什麽火光像是一閃。


    隻是片刻後,他們就被丘林豹突的態度氣壞了。


    “我知道是我對不起各位,你們要做什麽我都受著。你們一起上吧!”丘林豹突摸了摸鎖骨,覺得已經沒有大礙了,便這般說道。


    “你小子太狂!居然還要一個對付我們八個!”老六呸了一口,卷了袖子先上,果真衝過去開揍。


    這山洞裏按年紀排行,老六比丘林豹突要大,可也大不了多少,他一出手,比丘林豹突還大的那些就也跟著出了手。


    “嘭!”


    “咚!”


    “嗯……”


    出人意料的是,無論兄弟幾個怎麽拳腳相加,丘林豹突都不還手,隻顧捂著頭臉和要害,蜷縮著身子不停的躲避。


    但八個人一起圍攻又不是單打獨鬥,即使要躲也躲不開去,這八人狂揍猛踢了一陣,直揍得丘林豹突站不起身子,滾倒在地,隻咬著牙硬忍。


    “你還手啊!都要洗心革麵重新做人了,何必假惺惺!”老六猛踢了幾腳,待要踢他暴露在外麵的後腦勺,不知為何腳尖偏了一點,一腳踢在了他的肩膀上。


    即使如此,丘林豹突也痛得喉嚨裏發出了“咯咯咯”的聲音。


    賀穆蘭在老六準備踢他腦袋的時候想要伸手阻止的,結果發現腳又放下去了,忍不住鬆了一口氣,收回了手。


    等她收回手,卻發現做出同樣動作的還有那位“老大”。賀穆蘭詫異地看了一眼那個如同鄉間老農一般的男子,那男人也回望了過來,兩人對視一眼,賀穆蘭還未收回視線,就見他已經悄然開始往她這邊走來。


    一旁的阿單卓看著丘林豹突挨打,不由得露出一臉焦急的表情。他之前陪著他跑了二十三家軍戶,自然知道在這段期間他到底受了多少拳打腳踢。阿單卓是個心犬人,見他被昔日同伴揍得如此厲害,再也忍受不住,一聲暴喝:


    “好生不要臉,八個打一個!丘林豹突,我來助你!”


    他掀起衣擺就要往那人群中跳去……


    “阿單阿兄,你莫出手!”丘林豹突悶哼一聲,“這是我欠諸位兄弟們的,反正之後也是個死,不如在這裏先還了以往的恩德!”


    “艸!你他媽的還手啊!你當自己是肥羊啊,宰了你又沒有肉吃!”老四見他身上臉上已經沒一塊好肉,手上一拳怎麽也揍不下去,反身一拳搗在要踢丘林豹突命根子的老十臉上:


    “我呸!你居然踢那裏!你真打紅了眼不成?怎麽這麽下作!”


    場麵上一下子變得亂糟糟的,你打我我打你,自己人打自己人,不知道是哪邊的人又開始罵架,還有沒參與亂鬥的跑過來拉扯勸架的……


    “我帶的人都是些沒什麽見識的野漢子,讓你見笑了。”大哥哭笑不得地對著賀穆蘭拱了拱手:“我叫胡力,比他們癡長幾歲,得他們不棄稱呼一聲大哥。敢問英雄大名?”


    “狐狸?”


    賀穆蘭看了一眼這個滿臉皺紋,手上指節粗大的男人。


    “化名?”


    他一見賀穆蘭的表情就知道她想錯了,連忙搖頭:“非也,我姓胡,力氣的力,並非化名,而是真名。”


    賀穆蘭見他以真名示她,又有之前想阻止別人踢丘林要害的舉動,對他有了幾分欣賞之意,遂也沒有用賀穆蘭的漢名敷衍他,大大方方地說道:“我叫花木蘭。”


    花木蘭之名一出,這個叫胡力的男人瞳孔猛然一縮,訝然道:“可是懷朔那位花木蘭?連斬蠕蠕七位大將的那個女英雄……”


    雖然賀穆蘭已經漸漸習慣了報上“花木蘭”的名頭,但每每有人用一種“久仰久仰”的表情和語氣問起她的來曆時,她還是有忍不住臉紅的衝動。


    但是不回應又顯得虛偽,所以賀穆蘭隻能微微羞窘地點了點頭。


    胡力顯然也沒想到這位女英雄這麽“平易近人”,而且還穿著男裝繼續到處跑,不過他還是抱拳行了一禮:“我大概知道豹突為什麽會突然一改態度,不再憤世嫉俗,要去‘洗心革麵’了。原來你就是那位一直幫著他家的花木蘭。”


    “咦,你知道……”


    “我其實也是小市鄉之人,隻不過離家十幾載,大家都把我忘了。我偶爾也會回鄉間看看,自然知道丘林豹突是何人,也知道花木蘭是何人。你以為我什麽人都往回撿嗎?”胡力笑了起來,“若不是有同鄉之誼,又擔心這小子真餓死在外麵,我也不會讓這麽一個好人家的孩子落草為寇。”


    “首領倒是有情有義。”


    賀穆蘭讚了一句。


    “有情有義不敢當,大家都是走投無路的苦人,不過是互相抱著取暖罷了,這世道想要活著這麽艱難,能活著就不容易,哪裏還顧得上又有情又有義呢?隻是希望大夥兒在一起過的樂嗬,能走的遠一點罷了。”


    胡力接著說道:“花將軍要將丘林帶去軍府,可是有法子讓他脫罪?”


    “無。”


    賀穆蘭很光棍的回答他。


    “那丘林豹突還要……”胡力傻了眼。“花將軍不是一直在幫他家嗎?”


    “我正是在幫他。”賀穆蘭抬眼看了看丘林豹突。“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他之前父親早逝,沒人告訴他這些道理,我現在來教他。”


    她收回目光。“他是大將軍丘林莫震之子,流著英雄的血脈。若真是甘願苟且偷生之人,就不會被我三言兩語打動,自願去服罪了。”


    “這真是……”胡力苦笑一聲,不知道說什麽才好.


    “老子服了,老子真的服了!以前知道你小子狠,卻不知知道你對自己也這麽狠!老子不想擔個打死自家兄弟的名聲,我收手!”老十收起手,一拳擊到石壁上。“你們幾個要再碰他,就是碰我兄弟,我不客氣!”


    “我也服了!”老四是第一個收手的。“誰多動他一下,以後老子也不客氣!”


    “我服了!”


    “服!真打死不成!”


    幾個人陸陸續續的收了收,還剩幾個原本想幹脆打死他算了,卻不願意得罪老四老十他們幾個,一想真打死了也沒什麽好處,便罵罵咧咧說了一堆廢話,然後也倚牆不語了。


    阿單卓想要將丘林豹突從地上拉起來的時候,手都不知道該放在哪裏才好,隻能扯著嗓子叫了起來:


    “花姨,花姨,你力氣大,你抱他!我怕我一伸手把他落地上了!”


    賀穆蘭聽了阿單卓的叫聲,幾步走過去,卻沒有吃驚。


    丘林豹突雖然受的傷重,但他也是習武之人,大多避開了要害,隻是看起來慘些。再加上這些人大半都不是真想打死他,流血的地方都少,全是皮肉傷。


    不過傷成這樣,短期之內難好利索卻是真的。


    賀穆蘭伸出手,一把將他抱起來,用公主抱的姿勢將他抱到一邊幹燥點的地上,讓阿單卓先不慌給他上藥,先把傷檢查下,有沒有傷到骨頭的。


    這些人先前打的痛快,待真歇了手,看見丘林豹突那副慘樣,各個又於心不忍了起來。老四在原地踱了好一陣子,實在忍不住,大叫了一聲,衝出石窟去。又有幾個人嘴裏喊著“我去勸勸四哥”、“我去看看四哥幹什麽了”之類的話,也跟著溜了。


    阿單卓幫丘林豹突清理傷口,賀穆蘭看著一石窟的強盜,朗聲開口:


    “丘林豹突雖離開諸位,卻是為了去做一件不得不做的事情。他並沒有說過和各位恩斷義絕之語,各位也從未做過讓他想要恩斷義絕的事情。人各有誌,如今他守了各位的規矩,也算是給各位一個交代,他日若有緣再見,希望還能相逢一笑,莫要惡言相加才是。”


    “我們還要你這……”


    “老二!”


    “多管閑事的……教訓……啊?大哥你喊我?”


    老二一愣。


    “算了。老七傷成這樣,下不了山了。我們這裏四處鑽風,也養不得傷,你們去做個擔架,把老二抬下山,送到有人的地方去。”


    “老大!”


    “快去!”


    幾個兄弟得了令走了,得了賀穆蘭一聲謝。


    丘林豹突傷了鎖骨和臂骨,臉上身上都見不了人了。等幾個人拿了纏著樹藤漁網的擔架把丘林豹突放在擔架上時,他痛的慘叫了一聲,當場就有幾個弟兄灑了淚,罵了句“蠢貨,怎麽不還手”之類的話。


    ‘當然不能還手。’


    ‘我已經負了一次別人,再也不能做逃兵了。我得堂堂正正的走出去。’


    丘林豹突擠出一個笑容。


    他們下了山,這一群強盜將他們一直送到有人煙的村子口才準備離開。丘林豹突在擔架上躺著,對他們連拱手,胡力一把按住他,示意弟兄們走遠點,這才對地上的丘林豹突說:


    “雖然你挨打被揍了半死,但我還是覺得你做的對。”


    “大哥你……”


    胡力看了眼花木蘭,猶豫了一會,這才啟齒:


    “我和你一般,也是逃了兵役之人。”


    “什麽?”丘林豹突傻了眼。


    “我也是鮮卑人氏,原姓紇骨,胡是軍府記我們姓名用的姓氏,我是十幾年前陛下征兵討秦國的時候逃的,這一逃就是十幾年。當年我比你還要慘,我一門四丁全都死於沙場,待軍貼一來,我阿母就撞牆死了。我那時想,大可汗要的不是戰士,隻是壯丁,我又何苦還為他賣命,索性就逃了……”


    胡力說起往事,已經有一種超出常人的平靜,仿佛在說著別人的事情。


    “這麽多年來,我遊蕩於山野,帶著一幫苦人四處找活命的路子。我們又不像盧水胡人,好歹有個老窩可以接接生意,這世道又亂,今日裏要歸順流民,明日裏流民就要被抓去服徭役,我們都不願任人擺布,隻能落草為寇,做些昧著良心之事。”


    賀穆蘭和阿單卓詫異的對視了一眼,想不到這個胡力居然還是丘林豹突的“老前輩”。


    怪不得……


    “所以我才說你做的對。若是能夠再活一次,我一定不逃,乖乖的去打仗。”胡力的韌性和衝動早在漫長的時光裏被磨得圓潤,但這並不代表他胸中的火焰就已經熄滅,他的心也變得僵硬。


    “我會奮勇殺敵、忠於血脈、贏得榮譽功名,然後,一步步走到那位陛下的身邊去……”


    胡力開始沉溺於某種幻想之中,他這十幾年來,無數次做出過“如果當時我如何如何”的推論,再自己將它推翻。如是上千次後,他決定了如果能夠時光回朔,自己一定會做的事情。


    當然,這世上哪裏有什麽時光回朔之事。所謂“如果當年”,也隻不是一種臆想罷了。


    但他靠著這種臆想,硬是熬過了漫漫長夜,熬過了忍饑受餓,熬過了原本應該有同袍、女人、渴飲敵人之血,卻隻剩一片空洞的日子。


    “我會走到那位陛下的麵前,去告訴他……”


    他因為自己的幻想而得意的笑了起來。


    “我恨他。恨這子死孫繼的規矩。恨他讓我阿母絕望而死。我要告訴他,這規矩讓無數人家斷子絕孫,這罪孽如同詛咒,將會永遠報應在他們身上……”


    胡力站起身子。


    “可惜我做不到啦。我已經逃了,也沒有人再給我機會回頭。”胡力自嘲地笑了一笑,“你運氣好,至少還有人願意陪著你,逼著你回頭……”


    他的平靜終於被一種羨慕而打破。


    “若是當年,我能夠回頭,至少不必過著每日不停悔恨的日子。老七,去做你想做的吧,至少,那種結果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


    “是我這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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