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穆蘭不知道自己氣勢如今有多可怕,豫州地界跟著薛安都一起上任的武官都是剛剛上任才一年多,乍然碰到這種事,即使賀穆蘭說不在意,也一個個把前因後果倒了個幹淨。


    原來這位薛安都薛都護今年並不大,剛剛才滿二十歲,在這個人均壽命就三十歲的年代,已經算是個成人,但二十歲混到都護的位置,還真不是全靠他的才能,而是他過人的人格魅力。


    薛安都是河東大族薛家的幼子,從少時就表現出驚人的天賦,家中長輩對其抱有期待,花費了無數心血延請名師,教導他騎射和武藝,十三四歲的時候就已經名揚河東。


    無奈此子天生好鬥,經常結交遊俠,後來幹脆自己混起了“幫派”,名為“安門”,家中遊俠地痞、三教九流往來不休,他的幾個哥哥經常擔心因此而引起禍事,經常愁眉不展。


    薛安都從小受兄長照顧,顧及嫂嫂們的情緒,便搬離了河東薛家,與兄弟們分家,帶著“安門”在河東闖蕩。


    他離家時分文未取,出行全靠各地有交情的遊俠兒和義氣之士饋贈財物、借他住地。薛安都也從不扭捏,給就拿了,有忙就幫,漸漸在豫州和秦州闖下了較大的名頭。


    魏國和夏國交戰之時,秦州有一支白龍胡趁機作亂,在秦州四處搶掠,甚至敢去偷襲魏國的糧草輜重以資族人,大魏數次想要剿滅此人,無奈他們聚眾來去,行蹤不定,總是屢屢失手,反倒丟了不少次糧草。


    白龍胡作亂時在秦州搶掠,恰巧毀過一處漢人的村落,而這村落裏的人曾經收留過薛安都和其安門,薛安都為了給村中幾百口人報仇,便帶著秦州的遊俠兒搜遍了秦州,找出了這支白龍胡的行蹤,而後更是聯合當時負責征伐秦州的鮮卑大將一舉將他們殲滅,平定了白龍胡之亂。


    這一戰,薛安都單槍匹馬射殺了白龍胡的首領白龍子,親手為秦州死難之人報了仇,一時名聲大震。拓跋燾最愛少年英雄,又欣賞他的義氣,便封了他為“橫野將軍”,賜了他一個出身。


    薛安都是魏國人,其父兄都在魏國,隻不過是流浪到夏地。家中幼子得到官職的消息一穿回去,薛父立刻招募勇士、購買甲胄、聚齊全家之財力,用於支持家中這位幼子“浪子回頭”。


    薛安都本身武藝就極高,又有一身遊俠兒才有的“遊擊戰”的本事,領著一群遊俠兒和家中送來的私兵,愣是在胡夏與魏國之戰中獲取了不少軍功。


    他在豫州和秦州多受敬重,人人都愛他“俠義”的名聲,往往比前來征伐的魏國鮮卑將領更得人心,還未真的攻打,已經有不少百姓和官員紛紛投降,隻因為相信他不會濫殺無辜。


    如此一來,薛安都雖然入軍晚,資曆淺,但軍功以滾雪球的方式快速積累,到了拓跋燾論功行賞之時,他這個被拓跋燾“慧眼識珠”的小將立刻博得龍顏大悅,拓跋燾自得自己的“伯樂”做的好,將薛安都好生褒獎了一頓,賜了他秦州和豫州兩州都統之職。


    秦州胡人眾多,豫州因為是從劉宋搶來的,隻有半境,所以州境特別小,而且境內“宗主”林立,賦稅無法順利收取,各種矛盾屢屢發生,人人都不願意到這兩州為官,所以薛安都得了兩州都護,竟沒有多少人羨慕他,隱隱還有些幸災樂禍。


    薛安都是任俠脾氣,對這些毫不在意。在他做官時,也常常用當年呼嘯山林的方式去理事。宗主們不怕老奸巨猾,就怕這種“光腳的不怕穿鞋的”年輕人,秦州胡人又喜歡這樣的脾氣,是以兩方對他都很客氣,他這都護也就好生生的當了一年多,竟沒有人說他不好。


    秦州和豫州人口失蹤之事,原本攤在哪個州裏都不會引起別人的注意。此時正是亂世,夏國和魏國打仗,夏國自己諸族也經常打來打去,少了幾個人、幾十個人都是常事。


    在這個戶籍製度名存實亡,人口全靠“戶”而不是“丁”的年代,少人連縣官都無法發現,更別說傳到上麵。


    更何況失蹤的大多還不是什麽德高望重、家有財產之人,不過是些遊蕩在外的流浪兒,或者旅行在外的行商、旅人,家中沒有兒女的老人、或是失去父母漂泊的孤兒等等。


    但遊俠們也是“流浪在外”的。手頭不趁手的時候,這些遊俠們露宿在野廟、荒地也是家常便飯。當遊俠兒們發現自己的同伴出去就沒有回來後,他們意識到有些事情發生了。


    遊俠械鬥結仇是正常的,死的無聲無息也是常事。可有些遊俠兒出去混跡並非去“謀生”,而是歸家看望家人,或是一些別的原因,絕不會和別人起了爭鬥。而且一個兩個失蹤的多了,就很難歸結到“意外”上去。


    這種事遊俠兒也無法解決,隻能上報官府。夏國剛定之時官府要做的事情太多,根本顧不上這種“小事”。尤其失蹤的還是沒有戶籍或戶籍不在此處的“地痞流氓”,更加沒有官府之人願意管。


    這些遊俠兒一方麵氣急與官府的麻木和不作為,一邊心痛與同伴無緣無故的失蹤,在眾人商議之下,便想起了他們曾經資助過的“安門”門主,那個現在已經飛黃騰達的薛安都。


    薛安都“洗白”之後,遊俠兒們為了他的官聲都很少和他接觸,畢竟官府和江湖是兩個世界。但這麽多條人命不能不理,更何況他們查探下去的結果不但失蹤了遊俠兒,還失蹤了不少流浪漢和老少孤兒,這些都是義氣深重的漢子,決不能坐視不理。


    這些遊俠兒原本已經不抱希望“投靠官府”的薛安都會幫他們了,誰料薛安都一聽到此事之後立刻一口答應,不但暗中派出交好的遊俠兒四處打探此事,更是命令秦州和豫州境內的老弱孤寡必須去官府登記造冊,一旦減少,立刻要四處查探。


    秦州民風彪悍,胡人居住的地方失蹤了幾次胡族後,有一個部族的胡人終於抓到了凶手——有一群不明身份的漢人四處偷偷抓這些落單之人,他們也不殺人,隻是抓活的。若問抓了以後送去了哪裏,他們隻說有人某地專門花錢買這些活人。


    薛安都按照他們的口供去那個地方,卻沒有等來花錢買人的真凶,反倒打草驚蛇,再也沒有在秦州查出什麽消息。


    薛安都無奈之下轉向在豫州探查。豫州失蹤之人也多,無奈豫州到處都是門閥豪族,鄔堡遍立,宗主是連官府都管不著的,薛安都也不能派人進去搜查,線索找的更是困難。


    直至賀穆蘭大軍開拔到豫州,薛安都才剛剛收到境內遊俠兒的消息,說是一處佛寺內失蹤了三四個掛單的行人。


    薛安都原本是都已經準備動身去迎接賀穆蘭了,接到這消息擔心佛寺裏的知情人逃跑,一邊命令豫州的衛兵先去圍了佛寺,一邊火速前往那間寺廟。


    至於迎接虎賁軍不力對他的前程有什麽影響、又對他的這些部下有什麽影響,竟是一點也顧不得了。


    他的副將劉元也是大族出身,雖心中佩服薛安都的義氣,可也對他丟下職責就跑的事情心中懊惱。無奈虎賁軍又不能不管,隻能硬著頭皮出去迎接。


    好在賀穆蘭外表冰冷,性情倒還是和善,從迎接到大軍到駐紮成功,竟沒看到她有什麽不耐和不悅,一幹武將才安了安心。


    安心之後不免又大罵薛安都,不管事情有沒有成好歹派人回來說一聲。帶了幾百個人出去,到現在一點消息都沒有,連拜見都不來拜見一下,簡直是讓人背黑鍋背到死。


    花將軍是沒有不悅,再看看他身邊那個美貌的……呃……那啥,和嫩臉的親兵,已經堆了一臉“你們家頭頭居然玩忽職守”的表情,想來日後親近之人多吹吹風,花將軍沒脾氣也有了脾氣了。


    一直到了武官們都快撐不住想要跑的時候,薛安都這才姍姍來遲。


    看樣子他是一天都沒有好好吃飯喝水,當他被陳節領著走進來拜見的時候,賀穆蘭發誓她聽到了肚子咕咕叫的聲音。


    薛安都和賀穆蘭品級上是平級,他前來拜見,賀穆蘭也不能跪坐著拿大,兩人都起身客套,互相把麵目看見,都在心中感慨對方的年輕。


    薛安都一直以為自己武藝在同齡人裏少有對手,混得的軍功更是頗有些幸運在其中,旁人難以企及。


    誰料魏國出了這麽一個少年英雄,十九歲時名揚黑山,二十歲北伐柔然有功,親手斬殺大檀、麾下活捉吳提等人,二十一歲已經在平城有了官位和大宅,得到一幹名媛愛慕,可謂是人生贏家一枚,早升起過對比之心。


    所以當薛安都得到信報需要安置花木蘭在豫州的糧草駐紮一事時,是發自內心的好奇和向往的,就等著和這位名聲鵲起的英雄見上一麵。


    如今薛安都看這花木蘭,長得並不魁梧,甚至有些瘦弱,麵目普通,嘴唇單薄,顯然也不是性格豪爽熱情之人,心中不免就失望了幾分。


    再看她腰上佩著一把灰不溜秋的奇型怪劍,說是劍更像是加細加長般的鐵板,身邊跟著的親兵(大霧)都是些長得像娘們的胡人、臉嫩的跟童子雞一樣的少年、看起來中年落魄的大漢,唯有一個持著長槍的長臉漢子看起來還算威武,隻是這漢子長得太陰柔毒辣的樣子,不是自己喜歡結交的類型。


    這麽一想,薛安都更覺得“名不虛傳”都是假的,心中的失望更是難以抑製,行禮時便不免帶了幾分出來。


    賀穆蘭這樣的臉色見的多了,狄葉飛和那羅渾心中雖然氣憤,但他們畢竟涵養功夫不錯,沒有當場發作。


    陳節見到薛安都沒有履行職責反倒有些瞧不起將軍的神色,心中當然滿腹不滿。在賀穆蘭身後以子侄禮跪坐的蓋吳倒是什麽話都沒說,隻是摸了摸雙刀的刀柄。


    “本將怠慢了花將軍,還望將軍勿怪。”薛安都致歉,“實在是情況急迫,來不及讓本將先去告罪再行處理……”


    賀穆蘭倒是很喜歡這種以百姓為先以前程為次的性子,聞言微微一笑:“哪裏,我能理解。”


    薛安都見賀穆蘭並不是那種小肚雞腸之人,心中也是一鬆,繼而對賀穆蘭有這樣大的名頭也生出了些理解。


    就連他麵對別人的盛讚和惶恐都不免有些飄忽,他這樣的地位竟這般隨和,至少不卑不亢是做到了。


    賀穆蘭聽到薛安都說話間肚子都咕咕作響,他自己卻毫不為意,召了陳節過來吩咐了幾句,這才轉過頭來和薛安都說道:“薛都護辛苦一天,如今天色已晚,不如宿在這裏,先用些飯食,再來安排虎賁軍的事情。”


    她見薛安都驚訝地看他,笑的更是溫和:“本來見到薛都護這般急公好義之人,我是要請你喝酒的。不過我如今正在軍中,理當以身作則,不可喝酒,所以隻能用水代替了。”


    薛安都一聽對賀穆蘭感觀更是大好,之前的失望也漸漸不見,也大笑著對著賀穆蘭拱了拱手:“這有何難,等花將軍日後路過豫州,我當好酒好菜相迎,絕不向今日這般讓你枯等!”


    兩人俱是光明磊落之人,薛安都雖滿身痞氣,但畢竟是大族出身,行動舉止並不如尋常草莽一般粗魯,反倒率真的可愛。


    待陳節酒肉上來,已經惡極了的薛安都先是大快朵頤地胡吃海喝了一番,這才掏出布巾擦了擦嘴,開口說道:


    “我今日帶人去圍了萬安寺,捉了裏麵一大五小六個僧人。大和尚在混亂時撞牆死了,幾個小沙彌不清楚真相。有一個供出大和尚曾經讓他給幾個留宿的行人送了茶水,送完茶水後第二日這些人就不見了。”


    薛安都看著賀穆蘭聽著仔細,繼續說:“這家萬安寺,平日裏是由豫州幾個宗主供著的,往來的也就這麽多人。我看這幕後的賊人能有這麽多錢財買通人命、四處搜羅活人,肯定非富即貴。大和尚已死,我消息又斷了,如今隻能從這些小沙彌下手查探消息。”


    “花將軍想要留我,我自然願意。隻是如今就差一點功夫就能找到真相,我實在是留不得。”


    ***


    袁家鄔壁。


    從袁喆房裏出來的袁化狠狠地錘了一下牆壁,震得整個小樓都在搖晃。屋外保護宗主安全的侍衛們擔憂的看了一眼這位少主,最終還是全都轉過了眼睛。


    這動靜這麽大,屋子裏的袁喆肯定也知道,並且能了解大兒子的“憤怒”。袁化幾次三番不能得願,心中的氣氛和痛苦已經無法言語,用這種方式發泄,自然是已經顧不得父親會想些什麽了。


    片刻後,袁喆的房門又一次打開,這一次走出的是一個圓臉的青年。此人遠沒有袁化長得英俊,隻是長得討喜,圓臉配著小鼻子,看起來倒是一副人畜無害的樣子。


    “阿兄……”袁化的弟弟袁放滿臉擔憂:“你知道阿爺身體不好,又何必如此頂撞他,待他心情好的時候再提不行嗎?你這般強硬,隻會讓你們二人之間父子情分越來越僵,你這又是何苦!”


    “阿放,你也覺得阿爺做的對?”


    袁化收回手,滿眼悲哀地看著弟弟。


    袁放沉默不語,良久之後卻開口說道:“我不知道。阿爺既是我們的父親,又是我們的宗主,他這麽做一定是有他的道理。”


    “宗主嗎?”


    袁化的臉一下子沉了下來。


    “如果是我袁家的宗主,就可以隨便做什麽事情?”


    “阿兄,你在想什麽?別做傻事……”


    袁放和哥哥朝夕相處,看見兄長的臉色哪裏不知道他在想什麽,連忙一把抱住他就往樓下拖。


    這裏人多口雜,又都忠心於父親,難保不會給兄長惹出麻煩。


    袁放自年紀漸大後日日處在兄長和父親之間,眼見著兩人的裂痕越來越大,心中的擔憂絕非外人能夠了解。自一年前開始,他的父親脾氣變得更加古怪,各種奇怪的命令層出不窮,最近幾日裏,更是更加瘋狂,將兄長與其的矛盾徹底激化。


    他的阿兄是少有的正直性格,在這亂世裏太過難得,但身在袁家,正直剛毅反倒成了缺點,是以袁放越得父兄寵愛,就越覺得自己對不起哥哥。


    ‘在這麽下去,少不得我要離家遠遊一陣子了。’


    袁放心中歎了口氣,拖著袁化一直走了好遠,後者隻是咬牙切齒,渾身都在顫抖,似乎為了什麽而苦苦壓抑。


    燕飛樓裏,身處樓頂的袁氏家主袁喆看著自己的兩個兒子漸漸遠去。


    若是袁放在此,肯定要驚得膽喪心驚。


    那表情高深莫測,眼中暗含冷意,竟不似看著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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