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忠海以為自己撞邪了。


    手背上這隻自稱是他兒子的黃蝴蝶一動不動。


    甭管從哪兒看,都找不出王德發的一丁點兒影子。


    【爹啊,你咋就,把日子過成這樣了?!】


    【爹啊,兒子知道錯了,兒子再也不敢了!】


    【爹啊,你說話啊!】


    鄧忠海翻了個白眼。


    他那不爭氣的兒子,的的確確喜歡這樣扯著嗓子嚎,不叫他把話說完,別人根本插不上嘴。


    【說說吧,你胳肢窩裏頭那顆痣是什麽顏色的?左邊還是右邊?】


    【爹啊,你這不是坑人呢嘛,我胳肢窩裏頭哪兒有痣全是毛?倒是左邊腳底板有一顆紅痣,小時候,你還老是取笑我,說我媽生了個孫猴子,一定是中了周星星的毒!】


    王德發輕緩地扇動翅膀,上麵那兩顆眼睛一般的花紋,盯著看,似乎能把人的精神吸進去。


    鄧忠海的心裏是翻江倒海一般的動靜。


    他兒子腳底有紅痣的事,包括王德發自己在內,有且隻有四個人知道。


    他和老伴兒,還有兒媳婦。


    【兒子,真是你啊……你啥時候投的胎,見沒見著你媽啊?】


    鄧忠海把右手抬起來,幾乎舉到了眼前。


    【爹啊,我也沒想到還能見著你!!!你恐怕不知道,我已經投胎52次了,次次去了地府都沒逗留,你叫我上哪兒知道老媽的情況啊……我還以為你倆能好好兒地活到一百歲呢!】


    鄧忠海聞言,眼底帶了顯而易見的失望。


    【行了行了,我去做點兒吃的,你……額,你現在吃什麽?】


    【就您那廚藝,還不如叫外賣來得健康呢!我媽不是愛種些花花草草嗎,我現在是隻蝴蝶,你給我別的我也吃不了啊……】


    鄧忠海一愣,霍地站直了身子,扭頭去看陽台上——


    那裏擺了幾個花盆,三年前的二十幾盆花花草草,全是老伴兒伺候了好些年的寶貝。


    可惜他不會養,在他的精心養護下,死得七七八八。


    如今,隻剩下兩盆年年休眠年年開花的辣椒了。


    他看到大半個月沒管的辣椒還活著,心裏鬆了一大口氣。


    【虧得這一陣子都有雨,再過個把月,又有辣椒吃了!】


    王德發不情不願地落在辣椒的小花上頭,用腳蹭了蹭花蕊,低頭嗅了嗅,意外地發現一絲絲淡淡的清香,與長成後的嗆人辣椒氣味截然不同。


    【行了,你別跑遠了啊,咱們父子倆回頭再嘮嘮嗑,要是起了風你就躲起來。】


    ?? ?


    唔,絮絮叨叨的老父親,令王德發瞧著陌生。


    樓下小廣場上跳廣場舞的音箱已經擺好了,就等著插線板接上電,大家才好動次打次。


    【喂,李姐,你在看什麽呢?】


    【哦哦,沒什麽沒什麽。】


    【嘿嘿,李姐,我可全都瞧見了,那是老鄧家的方向吧,我家老陳說看到老鄧今天出院回家了,你呀,喜歡人家就直說嘛,咱都這個年紀了,還矜持個什麽勁?!】


    【對啊對啊,李姐,咱們都支持你!】


    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十多個小老太太起哄,引來涼亭下棋那幾個老頭的側目。


    【這幫子女人,又在說啥呢,這麽熱鬧,我都忘了這個卒子準備要下到哪兒了……】


    【哈哈哈哈哈,熊老弟,我們這棋局才剛開始,壓力不要那麽大!】


    李姐尷尬笑笑,趕緊主動攬活,用行動把話題岔開。


    三樓的父子倆,誰也沒工夫往下看。


    廚房的抽油煙機都沒開,水開了,霧氣蒸騰。


    沒什麽食材,鄧忠海煮了一碗清湯寡水的麵條。


    冰箱裏的菜還是上個月底買的,該壞的不該壞的都臭了,冷藏室從上而下流黑水。


    蹭了一身花粉的王德發又落到親爹手背上,瞅一眼碗裏的扁麵條,毫無食欲。


    打小,這個爹就獨獨喜歡吃又扁又寬的麵條,娘兒倆相反,隻愛吃極細龍須麵。


    這一點,沒法兒遷就。


    【爹啊,你放鹽了沒,我媽不是從來沒買過小蔥,每次煮麵都去陽台掐幾根……嗎?】


    鄧忠海挑了一筷子麵條吸溜到嘴裏,寡淡無味,果然毫無長進。


    他歎了一口氣,加快了進食的速度,雖然習慣了,還是早死早超生。


    反正口腔隻是走個過場,最終都是要進到胃裏頭,管飽就行。


    【你以為老子不想嗎,小蔥早就死完了,我又不會種,上回去超市買菜存了兩把新鮮的,冰箱門沒關緊,都壞了。】


    王德發:ヾ(。 ̄□ ̄)?゜゜゜


    【等會兒我去把垃圾扔了,順便買菜回來,你吃蜂蜜嗎?辣椒開的那點小花不夠你吃的吧?】


    【好好好,蜂蜜可以的,要是不嫌麻煩,買些鮮切的花回來,插在水裏養一陣子也能活好些天,我能當個零嘴兒。】


    王德發沒有想到,就這個要求,親爹在回來路上被人誤會了——


    因為擔心蝴蝶飛走,鄧忠海拖著買菜的小拖車去了超市,一股腦地買了好些肉蛋菜,夠宅一陣子的了。


    他左手不能用力隻能垂著,右手拖車,自己倒不覺得怎麽費勁。


    偏偏就有人心疼了,脫離扭胯打扇的大部隊,舉著綢布扇就跑過來。


    【哎呀老鄧,你的手沒好,買這麽多東西怎麽不叫人幫忙呢?】


    鄧忠海看到來人,耳朵就發熱,心跳都快了幾拍。


    【小李妹子,沒事的,我就是買了些菜,右手還能用!】


    小李妹子臉紅紅的,昏暗的路燈成了最佳的保護色,除非湊近了看,不然發現不了。


    她身後的小廣場,音響還在放,震耳欲聾,但是本該跳舞的人你扶著我的肩、我搭著你的背,擠在一棵樹後麵探頭探腦地偷瞄。


    ~~( ﹁ ﹁ ) ~~~


    【噓,別說話,這一對互相之間都有意思,就是不挑明,可急死我了……】


    【誰說不是呢,老鄧死了老婆,老李死了老公,兒女都不在身邊,他倆年紀也不算大,湊合湊合相互做個伴兒,多好啊!】


    八卦的人不止這一撮,涼亭那邊的幾個老爺們兒也把棋子扒拉到旁邊,側頭看熱鬧。


    當事人渾然不知被圍觀了。


    鄧忠海拗不過小李妹子的大力氣,總算是鬆了手。


    【老鄧,走吧,我送你回去,要不了兩分鍾!哎呀——】


    小李妹子一聲驚叫,手已經縮回來,上頭紮了兩個小洞。


    【你……你這……不是說買菜嗎,這一束玫瑰花是怎麽回事?】


    【老鄧,你……難不成要送我的嗎?】


    小李妹子臉上飛起紅霞,激動地心嘭嘭嘭,一時連手指尖尖上那點兒刺痛都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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