覺得樓盛的惡語來得莫名其妙,奚午蔓想到酒後的奚午承,她懷疑樓盛有心理疾病,出於他根深蒂固的偏見。


    無數傷人的話從心底湧出,沿血管爬滿全身,她的每一個細胞都聽清那些足給人造成永久性傷害的話。每一句話都在激烈競爭,爭做第一句被說出口的,最終脫穎而出的卻是極溫和的一句:“你喝多了。”


    “你不要覺得這是醉話,奚午蔓。”樓盛說,“這是真心話,隻是我剛好喝了酒。”


    奚午蔓雙手籠袖,仰頭看他,問:“你的意思是,你的頭腦還清醒咯?”


    “真正醉酒的人應該呼呼大睡。懦夫才需要酒精壯膽。”樓盛呼出的氣有濃濃的酒味,臉上卻毫無醉意,“就算我不喝酒,也會這樣跟你說話。隻是剛好,我喝了點酒,但喝酒跟我向你坦言真話沒有關係。”


    在奚午蔓看來,他的再三強調,不過是為了讓她接受他那自以為是的想法。他的最終目的是讓她自我懷疑,臣服於他的言語。


    “你怎樣都跟我沒關係。”奚午蔓平靜地接話。


    驚愕從樓盛眼底迅速蔓延至整張臉。


    奚午蔓又開口,沒什麽情緒起伏:“我並不記得今天之前我有見過你,也不能理解你對我的惡意,但就像我並不認為我需要你理解一樣,我想,你也不需要我理解,所以我沒有試圖去理解你。”


    “等等……”樓盛試圖打斷她的話。


    “您且慢。”奚午蔓不給他插話的機會,直視他的眼睛,依舊以不慌不忙的口吻說,“起碼您不該傲慢到認為,您有資格對我評頭論足。”


    覺得樓盛眼中與諸多情緒混在一起的憤懣十分有趣,她有意停頓幾秒。


    “聽您的意思,您應該沒有一幅作品賣到三千六百萬。”玩弄人的感覺很好,奚午蔓發自內心地輕笑出聲,“您強調我的爸媽和哥哥,是想告訴我,您沒有哥哥,也沒有爸媽?”


    “如果逞一時的口舌之快能讓你心理平衡,那我給你這個權利。”樓盛冷笑一聲,無所謂地聳聳肩,“不過我還是那句話,你讓我覺得討厭。”


    “那是你的事。”奚午蔓回他以一個無所謂的微笑,轉身去尋找認識的人。她祈禱著能找個順風車回家,但除了不遠處正與人談話的任教授,她感覺每個人的臉都很陌生。


    最終,她決定坐地鐵。


    已經過了高峰期,趕地鐵的人很少,長長的自動扶梯上隻有幾個人,奚午蔓感覺他們離自己越來越遠,延伸至了兩個極點,而地鐵門開的一瞬,他們都挨到了她的身旁,像鐵片被磁鐵所吸。


    末車廂隻有兩個大學生模樣的女生,她們麵對麵而坐。奚午蔓想遠離人群,於是起身向末車廂走去。


    左邊的女生有一頭漂亮的薄藤粉頭發,盤成很高的丸子頭,別著金色與淺藍的星星發夾。


    她雙手揣在紺色大衣的口袋裏,白色兔子玩偶包放在大腿上,緊挨著她的肚子。她有半截腿露在外麵,仔細看才能發現穿了光腿神器,小腿堆著鬆鬆垮垮的白色毛線襪,水粉色大頭鞋的跟瞧著很厚重。


    相比之下,她對麵的女生並不惹眼,甚至普通得過分。


    普普通通的白色羽絨服,普普通通的黑色緊身褲和八孔馬丁靴,還有普普通通的一刀切波波頭,沒有任何發飾。


    但奚午蔓還是被那個普普通通的女生所吸引,因她那被黑發包裹的臉蛋通紅,帶著醉態的笑容,還有走近才能聽清的,她的歌聲。


    奚午蔓沒有落座,抓住一根杆子,麵朝地鐵門站著。她不想打擾到唱歌的短發女生,通過玻璃看清短發女生的表情。


    然後,她聽見粉發女生輕輕說了句:“噓,有人。”


    “有人又怎麽樣?”短發女生說,“我喝多了,就是要趁著醉酒,高歌!”


    她又哼了兩句歌,突然彎腰豎起右手食指,對粉發女生說:“噓,隻能趁著醉酒高歌,清醒的時候大聲唱歌,會被當成精神病。被當成酒瘋子比當成精神病要好。”


    短發女生的話語確實有點瘋瘋癲癲。奚午蔓不知道她是不是故意的。


    “不隻是唱歌,還有大聲說話,大聲笑,大聲走路,大聲做愛,大聲放屁,大聲打嗝,隻要搞出了大動靜,就會被拉去精神病院,一輩子都別想出來。”


    短發女生的聲音帶著醉意,口齒卻很清晰。


    “大聲是很無恥的行為,正常人怎麽會那麽無恥?是吧?正常人就該輕言細語,低聲下氣,卑躬屈膝。所有人的膝蓋都要彎曲,所有人的脊背都要佝僂,所以人都要堆著虛假的笑容,內心被自己的惡毒傷得千瘡百孔。”


    短發女生抓著杆子緩緩起身,抑揚頓挫,像在念著詩句。


    “要對太陽一無所知,把影子當做真理,並沾沾自喜。”


    “你真的喝多了。”粉發女生溫聲細語地吐槽,更像是說給旁邊的奚午蔓聽,“你總是這樣,一喝多就胡言亂語。”


    奚午蔓沒有在意粉發女生的話,注意到短發女生突然一個趔趄,好在她緊緊抓住座位旁的杆子,才沒有摔倒。


    地鐵門打開,下了一些人,換了一些新的人上來。有和奚午蔓一樣圖末車廂清淨的人,坐到短發女生剛剛坐過的地方,翹了二郎腿低頭玩手機。


    短發女生往前一撲,抓住奚午蔓抓著的杆子。門緩緩關上,奚午蔓從玻璃裏與短發女生對上視線。


    “你知道嗎?”短發女生突然抬起胳膊搭上奚午蔓的右肩,似把她當成了很穩的扶手,又像是一個很熟的朋友,“我見過一個兩歲的小孩子,她隻能從一數到十,數到十又從一開始數,我說十一,她就說‘不對’,因為她媽媽這樣說,‘不對’,所以她也這樣說,‘不對’。”


    奚午蔓尋思,一個當媽的人,不應該不知道十以後的數字。


    “她堅持數一。”短發女生說。


    她的視線已經移開,看向還坐在聯排座椅上的粉發女生。


    “她太需要說話了。”短發女生始終盯著粉發女生的臉,卻像是在自言自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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