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要一張機票,就可以橫穿赤道,也可以橫跨大西洋,去到最遙遠的國家。而她會慎重選擇,選一個偏僻的、沒有熟人的地方。


    當然,她想到會與原本陌生的人熟悉起來,屆時又不得不重新選一個地方,她需要買機票。


    隻要給他們畫作,就能得到貨幣,機票、繪畫材料、房租、豆漿、雜醬麵或是怪味蛋卷,她通通不用發愁。


    郵寄服務遍布全球,或者可以和他們談一談,他們會派人定期去取畫作。


    她隻用找到一個地方,隱居。


    從蘇慎淵住的公寓離開,城市已是一片嘈雜,但閉上眼睛,很容易就能從空氣判斷出這是早上八點之前。


    街邊的包子鋪裏,店員忙得不可開交,他們戴著白色的帽子、透明的口罩,臉上的五官完全被濃濃的熱蒸汽遮住,胖乎乎的手來回倒騰那些蒸籠,將肉包、菜包、糖包、湯包、小籠包和豆沙餡小饅頭、紫薯饅頭、玉米饅頭、奶香饅頭還有蒸餃與豆漿或海帶湯裝進一次性塑料袋或帶蓋的圓形塑料餐盒,笑著遞給年輕或年老的男人女人,遞給背書包的小朋友。


    年輕的男人和女人的厚外套下,是在商場裏買的西服,盡量打扮得得體,他們一大早就費盡心思搞發型,選合適的香水,在鏡子前練習笑容,以應對即將要麵對的他們以為很重要的客戶。


    年老的男人或女人步履依舊矯健,看上去比年輕人更不怕冷。他們或獨行,慢悠悠前往公園,或是剛在廣場打完太極準備回家。


    牽著上幼兒園的小朋友的,大多是年輕女人和老人,很少有年輕男人。


    有小朋友吵鬧著要甜豆漿與糖包,大人說不行,小孩兒不能吃太甜,於是買了不加糖的豆漿與他們認為有營養的鮮肉包和醬肉包。


    小朋友悶悶不樂,卻不敢發一言,他知道一旦抱怨,就會遭到家長絕對權力的暴力。甚至不需要動拳腳,一句“你這小孩兒怎麽這麽不聽話,看看別人家的小朋友”就足以讓他一整天都悶悶不樂。


    也許不是一整天,而是一生。因那擁有絕對權力的年長者會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地、自鳴得意地將這暴力的言語重複,每一秒、每一分、每一個鍾頭、每一天。然後是每一周、每一年、每一世、這一生。


    不,是永遠。


    從時間的起點到盡頭,又從盡頭到起點。在那一點上,盤旋。


    整個宇宙到處是“你這小孩兒怎麽這麽”“你這女人怎麽這麽”“你這男人怎麽這麽”“你這老東西怎麽這麽”“你這人怎麽這麽”“你怎麽這麽”。


    他們甚至不知道“你”是什麽,就像他們不明白“我”。


    他們自以為存在,卻不知道自己存在,他們無法想象虛無,卻成了虛無本身。而他們僅僅需要讚同。


    突然強烈的厭倦感壓得奚午蔓喘不過氣,她抬頭看公交車窗外的樹木與綠化帶,知道距城東畫廊並不太遠了。


    車上本來有很多人,他們急著上班,不容奚午蔓拒絕,把她擠進了車裏,然後車內的人一點點減少,她終於可以坐下。


    在畫廊附近的公交車站下車的不止她一個,但隻有她前往畫廊。其餘人步履匆忙,他們在通勤路上。


    畫廊的門大敞著,裏麵亮著燈光,有三兩成群的人神色深沉地注視著一幅或幾幅畫。


    每個人都在醞釀著說出些驚天的評論,然後全世界的人都為他們鼓掌,為他們獻上鮮花,將他們的姓名永載史冊,讓他們的青銅雕像屹立於世界之巔,成為後人敬仰膜拜的神明。


    奚午蔓突然想到一個男人對女人說過,你不能總是自娛自樂,他還說,得考慮金主的感受。


    人類自娛自樂。人類是人類的金主,人類還是在自娛自樂。


    超新星爆炸的時候,誰會在乎它是否自娛自樂。


    但不管其他怎麽想怎麽說,它都存在。


    存在。


    那些點頭的人,評論的人,笑的人,麵露不屑的人,都存在。


    穿過存在的人群,奚午蔓走到一扇隱蔽的門前,輕輕推開,撲鼻而來的熟悉氣息令她頭腦裏那些亂糟糟的東西瞬間清晰。


    她看見石膏,看見半截的炭筆、剛削好的鉛筆、筆盒裏的柳條,還有小桶中珍珠奶茶一樣顏色的水裏,一大把筆插在那裏,筆杆上有各色丙烯顏料,有的幹掉,有的沒有,一拿起來,就會弄髒畫者的手。


    虎口處的顏料來自筆杆,後續得仔細清洗,以免指甲縫裏留下髒兮兮的汙泥。如果你去包子鋪買包子豆漿或饅頭海帶湯,抬手接過塑料口袋或餐盒,旁人會用異樣的眼光看著你的指甲縫。


    瞧,好髒,這人的指甲縫裏怎麽還有泥?怎麽不洗手就出了門?


    畫室裏有十幾個人,卻並不比她上次來時更熱鬧。


    有教師模樣的人站著,有學生神態的人坐著。他們說話,卻是靜悄悄的。


    老師雙手背在身後。老師彎著腰。老師讓學生起來,自己坐到凳子上,為學生示範,或修改學生的畫。


    學生認認真真聽老師的話,似懂非懂地點頭,眼中一片迷茫。


    “你的形打準了,就已經成功了一半。現在隻需要畫出黑白灰。很簡單吧?”老師說。


    學生點頭,舉起8b鉛筆,按老師的說法,去加重交界線,加重暗部,把那灰蒙蒙的正方體變得黑白灰分明。


    “排線很簡單,就這樣。”老師握著2b鉛筆,彎腰在紙上畫下老練優雅的線條,“手腕擺動,兩頭輕中間重,很簡單吧?”


    學生接過老師手中的筆,信心滿滿,仿佛繼承了老師靈活的手腕。


    然後,學生失望了。


    老師說了句“你才剛開始,慢慢練”,從學生身邊離開,走到奚午蔓麵前。


    “您來了。”老師微笑著,仿佛與奚午蔓是老熟人,他們提前約在這裏見麵。


    奚午蔓回她以禮貌微笑,佯裝認得她,以禮貌的口吻問:“請問任教授在不在這裏?”


    “任教授今天上午學校有課,得中午才會過來。”老師轉身指了一畫板前的小板凳,“您可以先坐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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