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鬆<h4>1</h4>


    今天是我和妻子結婚20周年紀念日。下班後我到商場為她選購了一條項鏈。然後我走到商場裏的地鐵站,坐車回家。地鐵站如今修到了紐約市的各個角落,連接起了富人區和貧民窟,每座商場、辦公樓、劇院、餐廳、夜總會、酒吧、教堂……都設了地鐵站。


    地鐵入口處站了一群穿黑衣的安檢員,臂佩袖標,兩手倒剪腰後,叉開雙腿,把冰冷的目光掃向乘客。我試圖若無其事地從安檢員麵前走過去,但一看到他們的目光,就腿軟了,自覺把外套脫下,連同衣袋裏的項鏈,與手中包包一起,扔進x光機那張黑洞洞的大嘴。安檢完畢,我的胸前被貼上“無害”的粘膠標簽。


    我昏沉沉地上了地鐵。乘客們胸前也都貼了標簽,大家一語不發,心事重重的樣子。到站了。我回到家。妻子已經回來。我哆嗦著把項鏈取出來,送給她。她勉強擠出一個笑容,戴上試了試,就取下放一邊了。吃飯時,我們像往常一樣,沉默無語,沒有交流。然後,上床,背對背,很快睡著了。


    回想起來,我們認識,是20年前,那正好是在一個地鐵車站。當時,社會很亂,秩序都沒有了。那天,忽然有人說地鐵裏砍人了,大家立即狂奔。我前麵一個女人跌倒了。我就上去把她扶起來……後來她說:“再亂的世道,有了你,我便感到安全。”20年過去了,生活中沒有了危險,百分百安全了,但也好像什麽都沒有了。<h4>2</h4>


    淩晨4點,我被小區的喇叭喚醒。它開始播報當天的安全指數。朦朧中,我習慣性地往枕邊摸手機。但立即意識到,手機早已棄用。互聯網掐掉了,移動公司也停止了營業。這都是為了確保安全。我和妻子從床上爬起,出門分頭去坐地鐵上班。她沒有戴我送的項鏈。我裝作沒看見。


    我與妻子分別後,就一個人靜悄悄走著。很多人老鼠一樣行進,路燈下灰壓壓的,拎著包包,鴉雀無聲。不一會兒到了地鐵站。等候進站的隊伍很長。雖然科技進步大大加快了安檢速度,但人還是太多了。如今,地鐵是美利堅合眾國唯一的交通工具。其他的出行方式都依法禁止了。


    一個多小時後,終於排到了x光機跟前。我又一次咬緊牙關,心裏幻想著不經安檢就直接進站,行動上卻做不到。我以前見過有人這麽幹,那家夥馬上被安檢員拉走,拖到站台上的一個小房間,很快被打死了。


    車到曼哈頓,我通過連接地鐵站台的通道走進寫字樓。同事們陸續來了,滿臉疲憊。有多少人是像我一樣,想象過在光天化日下不經安檢就上車的呢?我很清楚,他們心中也藏有同樣奇怪的念頭。


    上廁所時,霍夫曼小聲問我:“怎麽樣,今天試了嗎?”我搖搖頭。我問他:“你為什麽也想不經安檢就進站呢?”“自由。”這個詞匯每次從霍夫曼口中吐出來,都很陌生、寒冷。我已經聽了無數遍。他說:“也就是不受管束、能被信任的生活……你呢,劉易斯?”“我想送妻子一件禮物。我們結婚20年了。”這時我又難受了。我問霍夫曼:“什麽時候,我才能把一件原汁原味的禮物送給她呢?”“女人不會在乎這個的。她知道你已盡力了。”霍夫曼安慰我。“不,她在乎的。這樣下去,終有一天我們會離婚的。我和她不能生活在空氣中,我們的關係要靠日用物品維係。但隻要買下它們,回家路上首先就要經過地鐵安檢,食物和水也好,茶杯和書也好,電視機、電冰箱和電腦也好,還有我們睡的那張床,乃至結婚戒指和避孕套……你懂的。”我的淚水流了下來。


    霍夫曼有一天告訴我,安檢x光機實際上是一種特殊機器。行李物品放進去,就馬上被吞噬,收歸國有了。隨後吐出來的,跟之前放進去的,外觀上看不出區別,卻已重新設計過了,一個原子一個原子排列整合出來,經過打印,返還乘客手中。這個過程瞬間就能完成,因為我們的科技已經可以做到了。此時東西已然是完美地符合美國國家安全標準的了,被判定為危險的內容都去除了。如果有汽油,那它變成了水;如果是手槍,則子彈替換成了橡皮……


    我和霍夫曼都企望有一天能夠不經安檢就進入地鐵,但這個努力總是失敗——最後一刻雙腿發軟,鼓不起勇氣來。霍夫曼曾對我說,有人不經安檢,就進了地鐵。“我親眼見過,有天早上,排在我前麵的一個女人,拎著包包很大方、自然地從安檢員的眼皮下走了過去。而安檢員跟木頭一樣,毫無反應。”“她是怎樣的一個人?”“隻看到很是年輕、漂亮。她過去後,還回頭看了一眼我們這些老老實實排隊的人,得意地笑了一笑。”霍夫曼神往地咂咂嘴。“她一定使用了障眼法。”“是啊,障眼法。也許是隱身衣,或者,能避過電磁波的什麽幹擾器?”


    <h4>3</h4>


    已經20年了。20年前的許多事情都不太記得了,隻知道那時的國家是極不安全的:爆炸、槍擊、刀砍、遊行、衝撞……人們如驚弓之鳥,風聲鶴唳。有好幾次,在第五大道,隨便一聲呼喊,甚至一個表情,就引發了整條大街的集體狂奔,在踩踏中,傷亡枕藉。到處布滿不安全的因素。到處是暗藏的敵人。911電話隨時被打爆。於是白宮動用很多資源來健全安檢係統。由聯邦調查局牽頭,華爾街和矽穀的大公司都參與了,采用ppp方式,也就是政府與私人企業夥伴關係模式,投入資金和技術,把整個城市的基礎設施改造成一套安檢係統。這太重要了。內憂外患,風雨飄搖,美國已從巔峰下滑。它不再是世界霸主。老人說,這個國家本來可能在一個夜晚崩潰掉。多虧了地鐵,多虧了安檢。這讓美國維係到今天。不僅是確保安全,乘客的物品上攜有的各種信息,國家也都通過安檢係統掌握了。誰都不敢亂來了,連腐敗也清除了。不僅腐敗,其他什麽都不敢了。但即便這樣,替換還是每天照常進行。國家始終有不安全感。安全和不安全感,這兩個概念有時不同,但常常就是一回事。


    霍夫曼說,這是以恐怖對恐怖。安檢構築起來的恐怖,是更加強大的恐怖,足以把別的恐怖打得粉碎。


    可是,分明有漏洞。霍夫曼親眼見到有人不經安檢就進站了。那個輕輕鬆鬆就闖過安檢係統的女人,是何來曆呢?霍夫曼想要找到她。她卻再未出現。


    “妻子把我告發了,她打了911。”<h4>4</h4>


    這天下班後,我去超市買了菜,垂頭喪氣坐地鐵回到家。死寂的餐桌上,我像個罪人般慚愧地一口口吃著,背上冒出虛汗。我想,要有個孩子,也許好些。但我和妻子已經失去了對性生活的興趣……匆匆吃完,又上床睡了。半夜,妻子忽然醒來,對我說:“劉易斯,我們分手吧。”她很久沒有對我說話了,這時卻說了這麽一句。我理解這正是由於我的懦弱,由於我不夠勇敢,20年了,也未能為她帶回一件真實的禮物。由於聯係我們的物品變得越來越陌生,我們二人也變得越來越隔膜。


    但我還是懷有僥幸地對她說:“同事講了,有人不經安檢,就進地鐵了。我也想試一試。”她吃驚地瞧著我。“20年了,你終於把這個想法說出來了。你下了很大決心,是吧?”她眼裏噙滿淚水。她不知道,我試圖這麽做,已經有很多次了。


    第二天,我被拘捕了。妻子把我告發了。她打了911,說我試圖闖安檢。她懷疑我是一名潛藏的恐怖分子。<h4>5</h4>


    三年後,我從監獄出來,發現世界依舊,隻是妻子已與我離婚。我找到霍夫曼。他像以前那樣安慰我:“沒什麽,這幾年我琢磨出一個道理:人生就是一場安檢。不是人人能通過的。你隻是運氣不好。”我問他找到那個神秘女子了嗎?他搖搖頭。隨後他建議我出國。“什麽,出國?”我喊出聲。這個國家很少有人想到出國。他聳聳肩:“既然無法通過安檢,那就隻好出國了。我打聽到,有些國家的地鐵是不安檢的。”我覺得這很滑稽。從內心講,我從不曾想過離開美國。倒也談不上愛不愛它,隻是習慣了,過一天是一天。“婚已離了,又坐過牢,現在你再闖安檢,已無意義。”霍夫曼勸告道。“你呢?也出國嗎?”失去了生活目的,我無力地問。“不,我還要堅守,也許某一天,我能闖過安檢的,靠自己的努力,在自己的國土上爭取到自由。”他孩子似的執強地說。


    我缺乏霍夫曼的勇氣和毅力,而且那時我的身體和精神快要崩潰了。我於是嚐試辦出國手續。我以為這很難,但實際上挺容易。他們其實希望你到國外去,最好永遠不回來。但這一定要自願。他們從來不向海外流放美國公民。<h4>6</h4>


    我選擇了去中國。在評級指標上,這才是世界上安全度最高的國家。我在上海辦了外國人臨時居留證,靠救濟金生活。中國的地鐵果然不進行安檢。他們有這樣的自信,但我已對地鐵失去了興趣。無所事事時,我會到網吧上網,看美國的消息。


    網上果然有很多關於美國的信息。我才知道,我的祖國,看上去還是那張熟悉的麵孔,但實際上每天都不相同。原來,被替換掉的,不僅僅是乘客隨身攜帶的物品。為了最大限度保障安全,整個國家每天都被替換一次。中國人一直在饒有興趣地觀察和研究美國,他們發現,美國國土上遍布納米機械,它們具有智能,能快速繁殖、玩命工作,這樣每天都把美國從裏到外改頭換麵一遍,從城市到鄉村,從江河到山嶽,都苟日新日日新,有害的東西在這個國家無處藏身。


    但這種情況,隻能從外界觀察到。因為沒有人能進得去美國。理論上,誰也無法通過美國的安檢係統。而美國人待在自己的國家,是體會不到的,他們還以為一切跟昨天一樣呢。


    有時,我猜測,中國人觀察和研究這個,是不是因為他們擔心,美國會不會有一天,用這種技術替換掉別的國家,乃至替換掉整個世界呢?


    但我的想法多餘了,美國隻針對它自己進行安檢,隻替換它自己。它忙這還忙不過來,哪裏顧得上別人呢。


    從大洋彼岸回頭看,這的確是奇觀。替換中的美國,千變萬化。某一刻像朵野花兒,怦然開放,又收縮,又枯萎,又變色換彩,從紅轉為黑,從黃切入白。這也很像是一顆晚年的恒星。變化中的,也包括我的同胞們。他們每天被替換掉,從血液到肌肉,從生命到思想,成為新人,自己卻不知曉。置身內部,什麽也沒有變。人們仍像老鼠一樣,每天坐地鐵上班。但在中國,看得一清二楚。這就是參照係的不同吧。


    變化的,還有野生動物,包括北美棕熊和禿鷲,以及加州紅木等各種植物,真菌和細菌,每一塊泥土,每一滴水。有時,國家會呈現出熱帶雨林一樣的層次感。有時又如冰晶,東北方向流淌著模糊的血泊,而西部沙漠發出鬼魂般的藍光。常常鴉雀無聲,全國唯一隻剩下震天動地的地鐵轟鳴,成為地球上最奇特的聲音。美國已經變得與世界上其他所有國家不同。我待在中國,把這一切看得明明白白,震撼無比,驚詫莫名,又悲傷起來,潸然淚下。<h4>7</h4>


    新的研究表明,基於安檢係統本身的演化,美國發展出了更複雜的技術。參與安檢的,不僅僅是納米機器人和3d打印機,不僅僅是大數據分布式重置器,還加入了自組織技術和人工世界拚貼機,無數元胞自動機在賣力工作,又融入量子傳輸,分分秒秒進行著大規模的原子搬運。白宮被改造成了一台巨型的機器,接替了幾千萬名工程師,來實現全程控製。整個美國變成了一個巨大的智能活性缸。


    後來有一天,美國的自我變化忽然停止了。它不再替換自己了。這個國家完全消失了。中國人記錄下了這個情況,分析說,這意味著美國的安檢技術取得了新的重大突破。一個事物最安全的時候,不是被替換掉,而是它根本就不存在了,誰也找不到它了。這是一種地球上少數精英人士才能理解的高深的科學哲學。於是,從這個意義上講,美國終於恢複到了它最強大的狀態。


    我又想到前妻。她也隨美國一起消失了嗎?但願她在另一個世界,從此一切都好。她就再沒有任何的思想包袱了,也不會討厭我了。然而我卻獨自出國了,回不去了。祝她在強大的美國享受到自由和幸福。<h4>8</h4>


    有一天,我在人民廣場閑逛,遇上一個白人女孩,長得很漂亮。她也是離開美國跑到中國來的。我們坐在草坪上聊起來。這是20多年來,第一次,沒有壓力地聊天。


    我說:“你是我在國外見到的第一個美國人。”女孩名叫麗莎,她說:“世上已經沒有幾個美國人了。美利堅作為一個民族早被替換掉了。”“你呢?”我還記得霍夫曼給我講的故事,有個神奇的女孩不經安檢就進了站。她說:“我仍是真正的美國人,沒有被替換。從一開始,我就沒過安檢。”“為什麽你能?”“沒有什麽隱身衣和防電磁波裝置。隻需大搖大擺,當著安檢員的麵,麵不改色心不跳,徑直走過去就是了。視若無物,就真的無物。”“但是,不是說連人也被替換掉了嗎?不是說整個國家都被替換掉了嗎?”“是的。最開始,我也覺得奇怪,但正是如此,闖過安檢的人都不會被替換掉。我們馬上被送到了一個保質區,那是在佛羅裏達附近的海下300米處。”“像你這樣的人,還有多少?”“全美大概有1000名。”“你們為什麽沒有待在國內呢?聽說美國又變強大了。”“在我們的國家消失之前,中國人幫助把我們撤了出來。”“中國人?”我實在無法理解這一切。


    麗莎帶我去新天地玩。那兒早被改造成了一個國家實驗室。有許多像麗莎一樣的來自美國的少女,做起了實驗誌願者。一位穿白大褂的中國大叔歡迎我們的到來。中國人正在驗證一件驚人的事情。他們發現,地球正經過一個安檢。這發生在太空中,它與宇宙的終極秘密有關。銀河係其實是一台超級安檢器。“宇宙難道不安全嗎?”我吃驚地問。“是的,它很不安全。現在才弄清楚了,地球上產生生命,進化出人類,就是為了維護宇宙的安全。”他一邊說,一邊趴到一台天文望遠鏡前,認真觀察。後來我才明白,中國是地球上唯一為宇宙的安全而操心的國家。關於這次行動的更多奧秘,我還不太明白,而中國人也不願對我們透露詳情。


    我衝動地對麗莎說:“我也希望做一名實驗誌願者。”她憐惜地看著我:“哦,中國人暫時不會要你的,你跟我不是一種人。你是自動申請到中國來的,屬於避難者。你已被替換掉了。你不再是標準美國人,確切說,不再是美國人,甚至不再是人。”我想,值此宇宙的安全成為最為迫切的命題時,那1000名像麗莎一樣被保留下來的所謂真正的美國人,將發揮什麽作用呢?我自卑而困惑地低下頭。我不禁又想,麗莎是中國人設計的嗎?而中國又是誰設計的呢?聽說以前在中國也發生了許多恐怖的天災人禍,那又是怎樣來的呢?唉,宇宙太神秘了。誰設計了它?


    “不過,沒有關係。你現在不再需要安檢。從形式上看,你至少很像一個中國人了。你不是還領了救濟金嗎?”麗莎安慰我說。我難過地又想到了前妻。是的,這些國家都存在下來了,將參加宇宙的安檢。我的國家和家庭卻沒有了。而我與麗莎又不是一類人。


    麗莎拉住我的手,帶我離開新天地。我們坐上了地鐵。上海的地鐵比紐約的地鐵擁擠多了。在人群中,我和女孩臨時性地緊緊貼在一起,像要進入彼此。車廂裏雲集了世界上的各色人種,來自各個大陸。乘客像地下河一樣從我們的身體上流過,沒有方向感,彼此間卻開始了新的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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