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樹沛急促地嗬斥了一聲:“楚斬雨!你冷靜點!”


    楚斬雨恍若未聞,按他的本事,想製服這位上流人士,不比碾死一隻螞蟻困難:“給我一個完美的解釋。”


    備受威廉·摩根索器重信任的這位助理摘下眼鏡,用紗巾輕輕擦拭著上麵的棕褐色汙漬;後麵的人一臉惶恐地上來,忙不迭地為他遞上幹淨整潔的衣服。


    “您可是打碎了價值不菲的瓷器。”助理憐惜地看著肮髒地上的潔白碎片:“這可是主席他老人家的私藏品。”


    “是嗎?您真有閑情逸致?看樣子是要把上流進行到底?”


    這位助理受過高等的貴族教育,他很清楚:所謂紳士,就是時刻保持著自己的風度,麵對他人的挑釁不為所動;貴族不必與平民相提並論,更不必和這些舉止粗野的軍人斤斤計較。


    “您還真是急性子啊。”助理重新戴上自己的眼鏡:“行吧,我寬宏大量地原諒你失禮的行為,楚上校。”


    楚斬雨望著這位助理那灰色的眼睛,像是已經腐爛的眼球;他現在在認真地考慮著當場把他的眼珠挖下來怎麽樣。


    他舔了舔牙齦,嚐到了一絲甜蜜的血腥味:要是能看看這個衣冠禽獸驚慌失措的表情,那個場麵一定很有趣。


    後麵的人終於看不下去,走上來勸好:“楚上校,您還不認識這位吧,這位先生是鼎鼎有名的亞曆山大·費迪南德·奧古斯都·蒙塔爾巴洛·德·科隆納-阿爾特……他們家族是遠近聞名,且從古地球時代就延續至今的高貴家族,很不容易。”


    “是啊,要不然怎麽說‘千年的王八,萬年的龜’呢?”楚斬雨戲謔道,滿意地看著亞曆山大的臉色不可遏製地漆黑一片。


    “你!”亞曆山大怒了。


    “行了打住吧,別總是避重就輕的,這位血脈高貴的烏龜先生。”


    楚斬雨微笑著握住亞曆山大的手,暗暗地使了個巧勁:“今天你不能給我個合理的交代,我是不會放你走的。”


    沒想到他居然公然挑釁自己貴族的身份,亞曆山大扭頭對著他的親衛團疾呼道:“helft mir doch! ihr verdammten idioten!”


    親衛團們紛紛躲開他的目光,向後整齊劃一地退了一步。


    “你那親衛團就好似掏了瓤的南瓜一樣,疲軟無用,你不會覺得他們能擋住我吧?”楚斬雨加了點勁,這位貴族立刻麵目猙獰。


    亞曆山大在他如鐵銬般的五指裏掙紮無果,最終喪氣地敗下陣來:“你這條瘋狗!別總是動手動腳的!你要什麽交代?”


    楚斬雨心想這位上流人士終於不裝了:“為什麽火星基地會出現隱性感染體呢?”


    “我們哪裏知道?而且一直以來,隱性感染體隻在動物裏出現的更多,人類一直就沒有出現過隱性感染體!0.75%這個數據本來就很低可以忽略不計,而且是動物中的數據……下手輕點!”


    “我知道了,但這不是理由。”楚斬雨手上放鬆了一點:“軍隊的資料上確實沒有記載關於隱性感染體的資料,但是這次我所見的,引發了此次感染騷亂的,應該就是在生活區的那頭拉萊耶異體:以節肢動物為基底,發展而來的怪物。怎麽解釋這個?”


    “你想說,概率太低,所以你們沒有連動物一起檢測?”


    之前墨白偶爾檢測部門的遺落資料的,確實也第一次看到:隱性感染體多出現在動物間。這是因為變異最先從大腦開始,人類的大腦最發達,所以變異速率也最快,而其他動物則反之。


    一般處理感染體的時候,以阻止其肢體複生和阻斷行動力為主要;而在處理隱性異體的時候,也是以破壞大腦為首要,所以槍決就成了首選的手段。


    “你們既然知道隱性感染體主要出現在動物體內。為什麽會拉萊耶異體在火星基地出現?”楚斬雨字字如冰針,刺得人生疼:“是不是你們好逸惡勞,玩忽職守?”


    本來他並不打算對檢測部門的人惡語相向乃至於過分苛責;但是戰時人命關天,不得已死了這麽多人,任誰看了心不痛?


    而站在沾滿血汙的大地上,這位官員不僅不聞不問生死疾苦,還戴上磨咖啡的設備,悠閑地品嚐磨製咖啡,生怕彰顯不了貴族風範……剛才喪命於此的可都屍骨未涼,說不定冤魂還在徘徊。


    楚斬雨搭在扳機上的手指輕輕一動。


    這個時候,楊樹沛抬起手打了個手勢,截斷了楚斬雨的話音。


    “我說句公道話,這位……呃……蒙塔爾巴洛先生。”楊樹沛適時地接話,剛剛報出的名字太長篇大論,他也被這複古的貴族氣息震懾了。


    “等到我們把此次報告交上去,軍委上麵論責下來,檢測部門才是會受到嚴厲的批鬥的部門,即便您是摩根索部長的朋友。”


    “所以呢?”亞曆山大怒氣澎湃。


    “所以我這個下屬,做事是暴力了一些;但他其實也是為您著想,您現在多講講您知道的,配合我們集兵部和統戰部的行動,報告交上去,於您也有利啊。”


    他這番話說的扣住了亞曆山大的心病,他神色稍緩:要不是為了減少他在檢測部門的聲望損失,他也不會此次親自前來這個遍地飄感染體的地方。


    “嗬…我怎麽知道?我是上麵管事的人,下麵怎麽樣我還真不清楚,有本事你去盤問下麵的人!”亞曆山大看著這個小白臉上校的神色不愉,更加惡火旁生:“……我知道的就這麽多!你總不能逼著我現場編故事吧?”


    楚斬雨心想:從沒見過承認自己屍位素餐事實這麽爽快的人。


    “好的。”楚斬雨鬆開了手,亞曆山大立刻捂著手向後仰倒,手腕上赫然出現發紫的五道指痕。


    亞曆山大的身高隻有一米六,身子短眼睛大,碩大的五官擠在巴掌大的娃娃臉上,氣急敗壞的樣子好像一個暴怒的吉娃娃。


    一邊規規矩矩的凱瑟琳見狀,沒控製住自己的麵部表情,忍俊不禁;同時她也沒控製住自己的聲音,笑得過於放肆。


    “你們統戰部的幹部對長官還真是尊敬啊。”亞曆山大冷酷地看著楚斬雨,顯然意有所指。


    “嗯,他們不懂事,回去一定好好管教一番。”楚斬雨笑著目送吉娃娃甩袖離去。


    短短幾分鍾時間裏,亞曆山大的外號從落水狗變成了王八烏龜,再變成了吉娃娃。


    “應付達官貴人不容易啊,就跟醫生對付死者家屬一樣。”楊樹沛伸了個長長的懶腰:“誒對了,我聽人說你去看望昨天死者的家屬了,沒少挨罵吧?”


    “如果她罵我能讓她鬆口氣的話,我倒希望她說得更過分些;可惜這個世界上沒有方法緩解喪女的悲痛。”楚斬雨回憶起冒雨在門外站的一夜,不僅是為了給親屬一個交代,同時也是為了自己一個安心。


    可惜這次死去的人太多,他不可能挨家挨戶地查看,隻能官方派人送上慰問品。但是再貴重的慰問品,恐怕都不能愈合生離死別的創傷。


    “讓我怎麽說你啊?你真是做過了。”楊樹沛語重心長,口氣嚴厲:“這種告慰親屬的事情,讓專門的人去就行,僅此一次!下次再私自去看,記你一次違紀。”


    此時杜邦少校過來了,楊樹沛訓斥完他,走過去和杜邦少校攀談起來。


    楚斬雨被楊樹沛的話這麽一提醒:他想起了彼得格雷·瓊斯,她是和艾莉娜一起的;按照以前的說法就算個密接。


    不知道她怎麽樣了。


    接引的人員帶著杜邦來到他麵前:殷勤地介紹道“這位就是我們統戰部的楚上校。”


    加布裏埃爾·杜邦身為集兵部的少校,楚斬雨雖是統戰部,但是按照軍銜是他的長官;杜邦立正朝他敬禮。


    “集兵部少校,加布裏埃爾·杜邦!”


    “杜邦少校。”楚斬雨也禮貌地回禮;在他的印象裏,這位少校似乎是草根出身,能活到現在且在軍隊身居高位實屬不易。而且他在其身上感覺到了被磨礪出來的,屬於軍人的沉默堅韌。


    “我和我的部下采取了您的建議。”杜邦打開少見的手繪地圖:“我們在居民區和郊區,以及外沿軍區,協助統戰部的各位,以及檢測部門,展開了全麵細致的搜查……”


    “辛苦了。”楚斬雨說完發現杜邦少校的神情裏藏著一絲詭異:“……怎麽了?在這過程裏出現什麽異常?”


    杜邦心想這位上校的觀察還真是敏銳,自己以為很好的表情束縛被他一眼看破:“居民區32號分區的彼得格雷·瓊斯,我們在她的居所內發現了屍體,以及沾著血的繩圈,經鑒定,指甲縫裏的傷口與繩圈上的相符合,所以我們認為她是自殺身亡。”


    隨心一想的念頭忽然成了現實,楚斬雨一時沒能消化這個消息。


    “死…死了?”


    末世自殺,太正常不過,盡管很久之前就頒發了自殺重罪的法令,但是自殺行為仍然屢禁不止。從人口觀來看,政府希望人口越多越好,可是從個體來看,維持生命的理念就是對幸福生活的追求,當他們覺得自己走投無路時,自然就想終結生命。


    命令普通人在心如死灰的時候,堅定信念活下來,也是一個殘忍的要求。更何況瓊斯太太的女兒是她最後的親人,這無疑是壓垮她的最後一根稻草。


    楚斬雨忽然意識到了自己在人之常情方麵的天真:昨天晚上的懇切話語和雨夜,最終不過是討個自己的心安,至於這位母親,她赴死如歸,去往彼岸和女兒相聚的意念已決,上帝都攔不住一個悲傷的母親。


    “好,我知道了…”


    檢測已經完成,居民們陸陸續續地回家,這裏暫時沒什麽楚斬雨忙的事,他想起彼得格雷的死,他再和杜邦交代了幾句話。


    “雖然這樣有些越矩,但是能否帶我去看看瓊斯太太的居所。”雖然自殺也是意料之中的事,但是總有種微妙的感覺縈繞在他心頭。


    每當他有這種感覺的時候,就有不妙的事情要發生了。


    瓊斯太太的屍體已經被回收,沒能目睹她憔悴的遺容;在外人看來,楚斬雨似乎是很平靜地看著地上被畫出的白線。


    “楚上校,您有什麽發現嗎?”帶他到這裏的士兵不熟悉他,看著他沉思的樣子,還以為他是發現了什麽不方便宣之於口的問題,於是便上前:“這裏沒有外人。”


    楚斬雨搖了搖頭:“你先忙你的吧,我在這裏轉轉,順便看看這裏。”


    士兵向他鞠躬,然後退到一旁,但是眼神還謹慎地停留在他身上;楚斬雨心知他多少聽過自己的真真假假的傳聞,也懶得搭理他的目光。


    桌子上擺著已經硬化了的小小蛋糕,這種奶油製品過夜沒能吃完,口感就會變得生澀。


    桌子上擺著凹凸不平的油性蠟筆,寫滿歪歪扭扭字跡的作業本。


    沾著血的白色繩圈懸掛在屋梁上,以及黑色的背景和刺目的煞白燈光。如鳥兒啄食白色的橡木,長喙在樹幹上遺留下的血。


    距離他腳尖不遠處,地上是白的人形。


    空氣裏散發著略帶腐爛的氣味,絲絲血腥和變質奶油的酸澀混合在一起,地板上傳來木質地板的淺淡清香;像一瓶五味雜陳的香水,它的尾調潛入人的鼻腔。


    年輕的上校靜靜地想著:自己那天晚上,對她訴說的衷心話語,她聽進去了多少呢?不過也是,別人再怎麽講述煽情的故事,在她的耳朵裏也隻是別人的感受。


    不過若能使一顆心稍減哀傷…那麽言語的力量,是否減少了她些許的痛苦?


    楚斬雨不相信神明的存在;要真有天堂和神明,若是神愛世人,怎麽沒有來挽救苦命的聖靈。


    但他此時希望真的有天堂這個地方,這樣她就能如願以償地去和女兒團聚。


    “你們一定會見麵吧?”


    而且是在更大更美好的地方。


    楚斬雨忽然停下來腳步,他盯著地麵上的某一處。


    一顆渾圓的眼珠,在地麵上注視。


    楚斬雨的神情在那一瞬間變得震驚,他走上前去想要撿起那顆眼珠。


    握在手裏的感覺頗為奇怪,這顆眼球被洗得幹幹淨淨,不帶一絲血肉的沾染;捏在手裏的感覺卻像是富於彈性的塑膠,眼球在他的手裏被搓圓揉扁。


    “你來看看這個。”楚斬雨對自己身後的士兵說道。


    士兵聞言端著槍走上前來。


    “楚上校……”


    憨厚的話語戛然而止,身後的影子映在地板上的形狀忽然膨脹了一圈,像蠕蟲那般抽動扭曲,伸展如樹杈枝葉。


    即使再是廟算無遺的人,也沒料想到這般戲劇性的發展。更不必說,楚斬雨。


    一個普普通通的人類士兵,僅僅是和這顆詭異至極的眼球對視了一眼。


    槍無聲地落在地上。


    細軟的觸須緩緩地撓著疙瘩般的肌肉塊,粗大的血管輕輕鼓動著,顫抖著。


    一個全新的,巨大的異體,就在楚斬雨身後緩緩成形了。


    “你怎麽……”楚斬雨看到了地上乍變的影子,憑空抽出一把長刀,扭過頭來。


    眼前的一幕深深震撼了他。


    ……


    “我為艾莉娜小姐的死感到難過。”金發的男人為花瓶換上新鮮的繡球花:“繡球花寓意著希望,為世人帶來春天的遙望。”


    已經被“確認死亡”的彼得格雷麵容蒼白地坐在那裏,對於這個男人的話語,她做不出任何回應。


    陌生的俊美男人出現,告訴他自己可以提供一些力所能及的幫助;他看起來大約三十幾歲,俊俏而不女氣,沉穩而風度翩翩。一個瀕臨絕望的女人,她忽然地相信了他。


    “他殺了我的女兒。”她沉默很久之後才緩緩地說道:“我要他以死謝罪。”


    那天晚上的軍官在外麵說了什麽,她全然未能聽見;在慘淡的死亡麵前,一切都顯得是為了推脫罪責而編織的借口。


    “不必置氣,夫人。”金發的男人恬淡地笑著,紳士地為這位已有歲月打磨痕跡的母親傾倒一杯度數較低的酒:“這個世界既不美好,也不公正;更何況,殺害你女兒的凶手,那個年輕得過分的上校,是混在我們人類當中的真正的怪物。”


    怪物?


    她憎恨奪走女兒生命的人,但是若是剝離開負麵的極端情緒,那個上校身上無疑具備了人類所夢寐以求的一切:標致到極致的五官,線條明晰而不顯誇張的身體肌肉線條,冷淡鋒銳又自帶幾分憂鬱的奇特氣質,末世身居高位,地位超然……


    即便她已經身為人母,但是她猜想:自己如果是在大街上無意間看到這個人,他那令人著迷的氣質應該會在她的印象裏停留許久。


    可惜,再是如何展現自然造物神奇的美貌,在如今的她看來,都麵目可憎到極致。


    “當然是怪物。”男人溫文爾雅地笑了。


    “夫人,不知您是否聽過……”


    “人們對於天使總是抱有美好的幻想,把一切人類所認為的最美好的意象加諸此身。”


    “然而聖經《舊約》裏所記載的,真正的天使,卻是極盡怪誕奇異之物……生著巨大的羽翼,長滿恐怖的眼球。”男人像是隨意聊天的口氣:“天使模樣唬人,實際上是為了恐嚇妖魔,保護人間。”


    “但是惡魔才是披著華麗的皮囊。”


    金發白膚的男人摘下頭上的禮帽,向失落的母親鞠躬,然後單膝跪下,握住她被淚水浸泡得白腫的手掌。


    然後印下紳士的吻。


    “因為要用美麗的外形蠱惑人心,引誘無知的人類向著深淵墮落,使各位的身體如灌鉛般沉重,心靈變得麻木不堪。”


    “也許隻有通過外形來博取人類的好感,才能稍微緩解一下異於常人的不安。”


    男人站起身來:“惡魔如此,他亦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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