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再一伸手,已輕輕易易將玉簪拿回手中,竟不管那簪上尚有血跡,隨手一綰,已將長發飛快纏了個髻,利落別於腦後。


    看著慕容繼棠滿是血汙的半張臉,她嘲諷道:“二公子本來就不是男人,恭喜現在成了沒臉的男人!好在二公子最愛戴著張假臉了,有臉無臉也無所謂,對不?”


    慕容繼棠鐵青著臉,連傷處也顧不得,直迫往木槿的方向,雪寒鋒刃挾著冷冽殺機,刺得又快又急。


    顧湃等本就抵擋得吃力,被他領人不要命地一陣猛攻,愈發難以支持,很快又有兩人受傷。


    而身後,本來不足為患的守衛和護院們亦知此事性命攸關,也橫了心向前趕逐,密密圍作重重肉盾,竟將木槿等人團團包圍燁。


    木槿悍然無畏,也不要近衛翼護,隻與青樺背靠著背,將陷入昏迷中的樓小眠緊緊護住,揚劍處血雨紛飛,渾不顧多少鮮血飛濺於己身,多少性命斷送於己手。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當不得不踩在別人屍體上求生存時,讓自己活下去才是第一要務。此時此刻,儒家的寬仁,道家的逍遙,都不如在刀槍間拚搏出一條血路更重要無。


    當日在伏虎崗遇襲,驚險之際,她對著鮮血尚有些犯暈;但此刻她仿佛自血池中爬出,連眼睛裏都泛著血光,宛然便是奪命的女修羅。


    ——犯暈的隻會是她的對手,以及橫屍於她腳下的敵人。


    人命賤若螻蟻。


    可這樣的廝殺裏,人人都不得不為各自的生存去輕賤更多的人命。


    臨時從守衛那裏奪來的長劍已經砍出了鋸齒狀的缺口,耳邊除了廝殺和慘叫聲,再無其他。


    長劍再次狠狠拖過一人脖頸時,她的腹中猛然一墜,本來悶悶的疼痛驀地尖銳,令她身體一顫,已踉蹌退了一步,正與樓小眠綿軟無力的身軀相觸。


    她以手柱劍,勉強穩住身形,側身看了一眼。


    樓小眠闔著眼,濃黑的睫垂落於雪白的麵龐,似已了無生機,卻偏偏還緊鎖著眉宇,用那不肯釋去的苦楚告訴著旁人,他尚留著一分清醒,一分期待,盼著最後一刻扭轉乾坤,化險為夷。


    木槿掩著腹,目光轉過他,投向黑沉的天幕。


    “樓大哥,我已經盡力了……”


    若不是腹中累贅,也許尚可一戰,勝負未知。


    可惜這“累贅”卻是她有生以來最甜蜜的負擔,也是許思顏視如珍寶的親生骨肉,是他們誓死守衛的孩兒……


    真的不得不放棄了嗎?


    又有熱血濺於她麵龐。


    這回,卻是顧湃見她不支,不顧性命奔來相護,被一劍刺於肋下。


    廝殺聲中,有隆隆之聲滾過,似有奔雷隱隱。


    這場春雷倒是厲害,眼看著快要過去,轉眼又是電閃雷鳴,打算淅瀝瀝下到天明,衝盡這滿地的血腥和罪惡麽?


    不過……為何隻有雷聲,未見閃電?


    正猶疑之際,青樺一聲悶哼,身形趔趄著再穩不住,向一邊摔了下去。


    “小心!”


    木槿勉強揮劍磕開一擊得手再度襲向青樺的刀鋒,伸臂要扶青樺時,卻被那人長刀上的反震之力彈得站立不住,竟與青樺及樓小眠一起跌落於地。


    但聞“哢”的一聲,她手中的劍竟已從中折斷。


    “娘娘!”


    幾人驚呼。


    刀劍冰冷卻燦亮的鋒芒交錯於頭頂,為她擋住瘋湧而至的襲擊。


    刺耳的金屬交擊聲裏,分不清哪裏傳出的驚呼和慘叫。


    木槿摸到樓小眠的手,涼得像冰。


    但他昏迷之中,竟似感覺到了,指尖微微一動,竟輕輕執住她顫抖且同樣冰涼的手。


    青樺掩著受傷的手臂,跪坐起身來,努力挽扶向木槿。


    木槿滿額冷汗,掩著腹部無力站起,卻強撐著說道:“我沒事。”


    那聲音虛涼得連她自己都聽不清。


    又或許,是外麵的動靜太大了,呼號聲和廝殺聲裏,她甚至有了幻覺。


    她聽到許思顏熟悉的嗓音,那樣發著顫高聲喚道:“木槿!木槿!”


    那樣驚恐,慌亂,倉皇,焦灼……


    仿佛正行走於懸崖邊緣,一轉身便是深淵。


    可許思顏正與許從悅對峙,同樣步步危機,又怎會出現在這裏?


    但青樺等竟似也聽到了,猛地抬起了頭。


    然後,便聽成諭、顧湃等狂喜的呼喊:“在這裏!在這裏!”


    “天!是禁衛軍!禁衛軍來了!”


    驀地有了絕處逢生的冀望,幾人頓時精神大振,幾乎是背靠背將木槿、樓小眠護於中央,奮勇地抵擋著敵人最後的瘋狂。


    木槿顫抖著再度拄著斷劍站起,努力匯聚眼神向前凝望。


    不曾消散的漫天淒風苦雨裏,血光映紅了刀光,血腥味在蔓延開的火勢裏卷吐,四處是令人作嘔的氣息。


    本來圍向他們的守衛和護院,已被另一道激湧的浪潮破開,驚叫著迅速潰散。


    分明有整劃規一的人馬正洶湧卷至,甲胄鮮明,劍戟耀芒,雨夜的疾行都不曾打亂那堅定前行的步伐,那樣迅猛無畏地向敢於擋住他們道路的一切人或事迎頭痛擊。


    果然是禁衛軍!


    “木槿!”


    她又聽到了熟悉的呼喚,就夾雜在混亂廝殺的人潮中,仿佛近在咫尺。


    “大……大狼?”


    她啞著的嗓音裏盡是無法置信。


    下一刻,原指向他們的刀鋒忽調轉頭來,擊向人群中的一人。


    那男子眉目冷峻,手中出劍如電,迅速招架,還擊。


    月白衣衫,素藍滾邊,蕭蕭落落的身姿並未因淋透雨而顯得狼狽,依然從骨子裏透出令人敬畏的沉靜高華,雍貴雋雅。


    待轉頭發現木槿,那焦灼搜尋的黑眸才驀地一頓,一縮,呼喚聲裏帶了顫意,聽不出是驚喜還是憂懼。


    “木槿!”


    成諭等已失聲叫道:“皇上!皇上!”


    急上前護衛時,原跟在許思顏身後的親衛亦已趕到,急急替他擋住襲來的刀槍。


    許思顏卻是殺機未減,猛地砍開還敢擋在跟前的兩名護院,一箭步衝上前來,雙臂攬住木槿,急急地上下打量著她,“木槿,你怎樣?”


    迥然不同於他方才維持於外的沉著威凜,那一雙黑眸裏竟滿是無可掩飾的驚慌和驚恐。這個手持斷劍滿身是血赤腳踩於泥濘和血汙間的女子,是他的木槿?


    如此狼狽,如此孤單,如此悲慘,卻挺著大肚子依然不屈站立的女子,是他的木槿?


    他不由地捏著她的肩,她的胳膊,她的手,然後看向她支撐她站立的雙足,還有隆成半球狀的腹部。


    黑亮亮一雙大眼睛正凝望著他,木槿先驚,再喜,那樣月牙般笑得彎起,啞啞地答他:“大郎,我沒事!”


    月牙彎彎般的笑容裏,在她說完這句後,驀然有淚水傾湧如泉。


    “我沒事!”


    她哭著說道,一頭撲入夫婿的懷抱。


    許思顏慌忙將她擁緊,哽咽道:“嗯,沒事,沒事了!別怕,別怕,大郎來了!”


    木槿嗚咽道:“我沒怕!我沒怕!”


    隻要知道你尚安好,便沒什麽可怕的。


    她是大吳皇後,更是自幼習武的凶悍女子。


    隻有別人怕她,沒有她怕別人。


    戰到最後一刻,戰到流盡最後一滴血,她都將無所畏懼。


    許思顏摩挲著她的肩背,低低道:“嗯,你不怕。是大郎怕了,真的怕了!”


    她堅持到了他來救援的那一刻,且手全腳全,不但自己沒受太大傷害,連他們的孩子也還好好呆在母親腹中……


    比他預想的已經好太多。


    隻是,她為什麽這麽涼?


    幾乎通身冷得像冰,仿佛連血液骨髓都已被這冷雨澆透。


    他摸摸她的臉龐。


    其實才分開一兩天而已,她竟像吃了多少的苦頭,好容易養上來的那圈肉又瘦了回去,此刻滿是血汙,亦是冰涼涼的,隻剩了一對黑眼睛格外的又大又亮。


    直到看見他,她方才收起原先的倔傲和不屈,孩子般脆弱傷心地哭泣落淚。


    他抬眼掃視過眼前的混亂情況,心神略定了定,愈發輕柔地向她低低道:“是大郎不好,讓你受苦了!”


    親了親她的額,他欲要解了衣衫讓她披上,才覺一路冒雨疾行,他的衣衫亦是濕透。


    雙眸如利箭般穿過人群射向尚在掙紮的慕容繼棠,他冷冷吩咐道:“不許放走一個!”


    成詮正緊隨他身側,忙應道:“是!”


    他們所帶來的禁衛軍人數眾多,訓練有素,遠非原先這院裏的遊兵散勇可比。


    慕容繼棠雖帶著幾個高手,可先前那些帝後親衛也沒有一個弱的,且早已憋了一肚子氣,好容易有了反轉的機會,恨不能將他們抽筋剝皮,自然會和剛剛趕至的成詮等人聯手對敵。


    便是許思顏不說,這些親衛也絕不可能饒過他們。


    此時北麵一排房屋火趁風勢,俱已劈哩啪啦燃燒起來。許思顏眼見木槿眉目間有痛楚之意,遂將她抱起,徑走向南麵那進院落。


    木槿忙道:“還有樓大哥……”


    許思顏柔聲道:“放心,他們很快會帶他過來。”


    木槿探頭,果見成詮分出幾名禁衛軍,抱了樓小眠隨在他們身後,這才放了心。


    青樺、顧湃等見木槿已然安全,雖然各各受傷不輕,但心頭一腔熱血奔騰,即便勝券在握,也不肯就此躲閃休息,竟又持劍加入戰團。


    禁衛軍奔到前麵開道,早尋了一處連著的三間正房,掌燈進去檢查了無人,方才引許思顏到裏間的碧紗櫥內,又有人將樓小眠帶到另一側的屋中妥加救治。


    許思顏抱了木槿踏入隔扇門看時,此處應該是這別院的主臥之一,收拾得倒也齊整,正宜小作休憩。他遂側頭吩咐:“去找熱水來!再找一套幹淨衣衫來!”


    說著,自己已徑將她抱到床上,胡亂抓過床單,先擦她透濕的頭和臉,然後去剝她滿是血汙的濕衣。


    木槿在他肩上蹭了蹭滿眶的淚,低聲道:“先顧著你的正經事要緊,我不妨事。”


    許思顏將她血水浸透的破爛外袍丟開,皺眉看她依然淋漓的小衣,歎道:“能把你折騰成這樣……也是他們能耐!”


    後麵幾個字冷硬如冰,分明的殺機浮動。


    可他替她更衣的動作依然輕柔。


    半攬於懷中,半掩於衾間,他擦拭她身上的血汙,小心地拂過她的腹部。


    “疼得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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