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高離去後,現成又發了一通火,罵了幾句街,總算出了一口惡氣,為自己挽回些麵子,而後又有幾位有威望的老人前來勸慰一番,氣總算順了,呆呆地站在老槐樹下看著亂哄哄的場麵,一支接一支地抽煙,心想:“你小子狂吧,咱走著瞧,總有一天,咱新賬老賬一起算。”


    漢魁哪知道隊長心思,心中雖憋氣,但聽了眾人勸說,心情也漸漸平複下來。本想拍拍屁股走人,可轉念一想,如果就這麽走了,啥也領不回去,想到孫子孫女們一年到頭也難得吃上一回肉,自己再苦也不能苦孩子,生氣歸生氣,那一碗豬肉燉粉條,他實在舍不得放棄,待他排隊領了月餅和豬肉粉條後,這才氣衝衝地回了家。


    漢魁走後,現成站在老槐樹下,看著亂哄哄的場麵,也懶得去管那些不守規矩的社員。王永進連喊帶罵維持著混亂的秩序。不久,一切歸於安靜。兩大鍋豬肉粉條和碼放在案板上的月餅便空空如也。婦女們端著菜碗慢慢離開,男人們則三五成群地圍坐在一起打地攤喝酒。


    一場風波過後,崇高離開了飼養院,二人拉糞比賽的結果隻有德福一人說了算。他前往保管員趙紅升那裏領月餅,稱自己比賽贏了,永進叔答應過的。趙紅升詢問了王永進,王永進表示確有此事,多給二斤也罷。趙德福領了四斤月餅交給媳婦王彩雲,又去王永進那裏討煙吸。王永進正與幾個社員喝得熱火朝天,見德福沒眼色,罵道:“你小子不長眼睛啊,老子現在哪給你弄煙去,明天給你買一盒不行嗎?”


    趙德福挨了罵也不再糾纏,卻趁趙紅升轉頭跟人說話間,又順了二斤月餅偷偷塞給媳婦,然後端著碗去打菜了。他打了一碗菜,又去崇印發酒的地方倒了半碗酒,端著向老槐樹這邊走來,湊到隊長跟前。


    現成看著村民一個個隻顧自己吃喝,卻沒人理會他,正在生悶氣,看著德福端碗過來,心想,還是這小子會來事,老子平時沒白疼他,掐滅了一支煙,又點上了一支。德福將酒碗和菜碗放在地上,笑著說:“叔,你別生氣了,我來陪你喝兩口。”


    “德福,你他娘的剛才跑哪去了?咋不站出來替叔說句公道話?”


    “我早就想站出來了,可一想不行。”


    “咋?”


    “我怕搶了您的風頭。現成叔,剛才您那一聲獅子吼,全村四角都跟著顫,崇高當時就慫了,難道您沒看出來嗎?”


    “你他娘的,淨給老子說好聽話。”現成罵了一句,盡管知道德福是在恭維他,心裏卻舒坦了很多。他知道德福和崇高的關係,在當時那種情況下,他是絕對不會插手管閑事的,誰讓他叫“鬼難拿”啊!德福聽了,笑道:“現成叔,您別生氣了,崇高嚇跑了,您等著,我去給您盛份菜,弄碗酒喝喝。”


    “喝屁嘞!老子現在恨不得將兩口鍋給砸得稀碎!”現成氣憤憤地說。德福聽了笑笑說道:“哎,叔大人有大量,咋還在生氣啊?別跟崇高那小子一般見識。”


    “你他娘的說得輕巧,老子又不是聖賢,不生氣才怪,你小子替叔說句公道話,你說叔今天錯哪兒啦?瞧他那架勢,還真敢將叔給打一頓不成?”現成顯然還想為自己掙回點麵子。德福笑著說:“您老人家哪有錯呀?要說有錯,也是崇高那小子的錯,不敬老人哪行?要說他敢打你,我不相信。現成叔,您大概還不知道吧,崇高這小子私底下說過,他是天不怕,地不怕,可他怕你。不光他現在不敢碰你一指頭,就是他將來發達了,也不敢碰你一指頭。”


    “你瞧他那架勢,也備不住給老子來那麽一拳,可老子也不是被嚇大的,想當年老子槍林彈雨都經過了,難道還怕他不成?再說,叔好賴也是生產隊長,他小子要是打了隊長,恐怕吃不了兜著走。”現成好像重新拾回了自信。德福大拇指一豎,說道:“對對對,叔說的一點兒也沒錯,這才說到點子上,他打了隊長是要蹲班房嘞!到時候,小麻繩一捆,拉起來就走,漢魁叔後悔了,說不定尋你求情嘞!”


    “你他娘的,你要真是這麽想的,老子心裏也就舒坦多了,那好,你給叔將菜盛過來吧,咱爺們今天要喝個痛快。”現成笑著掐滅煙頭說,“不用他小子能,老子早晚要收拾他,也讓他知道馬王爺有三隻眼。”


    “別別別,叔,千萬別,你是一隊之長,大人有大量,別跟他一般見識,你要帶著氣喝酒,我還不給你喝了。”德福說著端了菜碗轉身就要走。現成一把將他拉住說:“哎哎哎,你小子將碗放下,放下,老子現在不生氣了。”


    “不生氣了?”德福害怕隊長帶著氣喝酒,酒後再去罵大街惹事,又緊接著問了一句。現成明白德福的意思,肯定地說:“不生氣了,老子是一隊之長,喝醉了再去罵大街,招人笑話。”


    “那好,你等著吧!”德福說著將自己的菜碗放在地上。現成剛才聽了德福的幾句恭維話,內心的氣憤和失落不僅沒有了,而且還有點得意洋洋的味道。他舒展開眉頭吩咐道:“德福,你永進叔那裏還留了一些豬頭肉,你將他叫來。”


    “你是說,就我們爺仨?”德福問道。現成卻說:“你再多留幾個人嘛,留誰不留誰,你小子自己做主。”


    “好嘞,我去去就來。”德福說著就走了。現成則蹲在老槐樹下看著男女社員一一離去。德福暗中留下的人又慢慢聚攏過來。


    德福留下的幾人大多是隊長的心腹,又是酒場精英,這些一年也難得喝上幾回酒的莊稼漢,論酒量,可謂深不見底。若是酒足夠多,讓他們放開酒量喝,半斤八兩是小菜一碟,隻可惜當時,酒太金貴了,他們從來也沒有達到過量。這些人即使剛才已經喝了不少,或者有了醉意,但見了瓶裝白酒,以及肥嫩軟香的豬頭肉和一大盆鮮嫩可口的涼拌黃瓜,複又胃口大開,變得粗獷豪放起來。一圈下來,一瓶酒便見底了。


    現成喝了幾口酒,精神為之一振,平時的矜持與威嚴盡皆收起,主動在眾人中間尋覓猜拳對手,他那手指著實有些癢癢了。在老河灣的男人們中,過去會猜拳行令的寥寥無幾,但凡跟隊長喝過幾回酒的人,也都學會了猜拳行令。年輕人聽了隊長的提議,都躍躍欲試,因為他們早就跟隊長學過,且水平並不在隊長之下。現成見他們一個個摩拳擦掌,便笑著逐一應對,吆五喝六地行起了酒令:


    “一心敬啊!爺倆好啊!”


    “三星照啊!四季財啊!”


    “五魁首啊!六六六啊!”


    “巧了!巧了!八仙到啊!”


    ……


    德福畢竟是隊長跟前的紅人,與隊長飲酒的機會多,也深得隊長的真傳,甚至可以說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待到他與隊長劃拳時,出手既淩厲,又善於揣測對方心思。現成輸了兩拳後,隻得認下,喝過幾口酒,便已有了醉意,出手也開始變得遲鈍,但仍伸著手與德福比劃。眾人見狀,一同跟著起哄,叫喊道:


    “德福拳法好!”


    “哎呀,現成叔咋又輸了?”


    “輸了可不能耍賴,喝,喝吧!”


    “喝什麽喝?你們也太不公道了,分明是德福耍賴,他那根手指根本就沒伸直,這可不能算數啊!”現成極力辯解道,卻架不住周圍人起哄架秧子,還是喝下了酒,但放下酒碗罵道,“德福,這回真是你狗日的輸了,別耍賴,趕快陪老子喝一杯!”


    “叔,你,你饒我一回吧!”德福被罵了一通,嬉笑著胡亂抿了一口,然後又央求道,“好叔叔,不能再喝了,再喝就醉了。”


    “醉了就回家睡覺,怕啥,難道是怕彩雲不讓你上床嗎?”現成嘿嘿笑著。酒酣耳熱之際,身為叔公的他,開了句玩笑。德福聽了,這才想起媳婦的囑咐,便笑著說:“算了算了,我還是走吧,叔說的沒錯,喝醉了,彩雲真不讓俺上床嘞!”


    “哎哎,你小子,說你咳嗽,你倒喘上了。”王永進笑著說。崇印拍拍他,笑著問道:“德福,有這幾個人在,你能走嗎?”


    “崇印哥,你別激我,我真走了。”趙德福說著站起身,故意趔趄一下。現成則用手指著他罵道:“德福,你不能走,誰走,誰就是孬熊!”


    “叔,你罵啥都行,我真的走了,得罪你沒啥事,得罪彩雲我可惹不起。”德福心裏記著彩雲的囑咐,邊走邊低聲嘀咕道,“酒是不能再喝了,喝醉了要挨彩雲罵的,也啥事兒都幹不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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