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判李崇高,隻是張永福的一時氣話,實際上在秋收大忙時節,他怎會因一個人一件小事召開全大隊的批鬥大會呢?往公社送的想法倒是有過,但又怕公社領導笑話他無能,連這點小事都處理不好。深思熟慮後,最終決定罰款賠償損失,並將其納入“黑五類”管理,強製進行勞動改造。


    勞動改造的地點是敬老院後麵的那幾十畝地。這些地是大隊留給敬老院老人們的口糧田,平時隻有兩三個工人在管理;農忙時,工人們忙不過來,便將全大隊的“黑五類”集中起來幹幾天農活,美其名曰進行勞動改造。


    張思林將崇高交與監工後便回去了。崇高抬眼望去,隻見地裏的棒子秸已大半被砍倒在地,一輛馬拉的膠輪大車正在往外運送;二十幾個被稱為“黑五類”的人正在默默幹活。女的掰棒子,男的砍棒子秸。


    監工簡單交代幾句後便去忙自己的事了。崇高攥起钁頭二話沒說,一口氣砍了十幾步遠,那棒子秸就像醉漢一樣在他身後紛紛倒下。他有的是力氣,又想給所有的“黑五類”們打個樣兒,砍棒子秸對他而言,簡直就是小菜一碟。


    他直起身看看,發現所有的“黑五類”都在偷偷看他,臉上表情怪怪的,卻無人敢上前與他搭話。旁邊的一位老人暗中伸出大拇指,意在誇獎他有股子力氣。這是一個六十多歲的老頭,慈眉善目,個子不高,看上去卻很結實。砍棒子秸的動作也很利索,一看便知,絕非等閑之輩。


    二人似乎較上了勁,撇開了所有的人,幾乎是在同時砍到了地頭。崇高盡管年輕力壯,但砍棒子秸也並不像吃一碟小菜那麽簡單,到了地頭便有些喘氣不勻了,而那老頭卻不咳不喘,崇高內心感到十分愕然。老頭丟下钁頭反而誇獎他說:“你這年輕人,是塊練武的好材料,哪莊的?”


    “老河灣的。”崇高笑著回答道。老頭問:“認識趙紅春不?”


    “一個村的,當然認識。”


    “你們咋稱呼?”


    “我喊他二爺。”


    “那好,你就喊我七爺吧!”老頭毫不客氣地說。崇高知道遇見了高手,毫不猶豫地喊道:“七爺,您老好身體啊!”


    “好小子,咱爺倆也算是有緣分。實話跟你說吧,恁七爺我啊,當過土匪,也當過‘國軍’,享受過榮華富貴,也蹲過大獄。這些事兒啊,七爺以後再慢慢跟你細說。你先給七爺說說看,究竟是因為啥來這裏呢?”


    崇高在真人麵前怎敢說假話?於是便將整件事情完完整整地給老頭講述了一遍。老頭聽了哈哈笑道:“哈哈,好小子,七爺我果真沒看走眼,你小子講義氣,夠朋友,七爺佩服你!”


    “七爺過獎了。”崇高笑道。爺倆惺惺相惜,邊幹邊聊,才小半天時間,崇高就知道這老頭叫李子成,外號“七老悶”,練就一身好武藝,當過“國軍”,打過日本,也跟解放軍交過手,刑滿釋放後,被當作“黑五類”強製勞動改造,家是李堂村的,論親戚輩分,崇高確實該稱他爺。


    崇高白天在大隊跟“黑五類”們一起幹活;夜晚聽讀報,了解國家大事,然後再回家睡覺。一連幾天,他的生活過得倒也悠然自得、十分愜意,然而這樣的結果,卻是他爹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的,仿佛受到了極大的侮辱一般,幾次三番托人去現成家給崇高說情,一心想要將他從大隊弄回來。


    現成出了一口惡氣,覺得再堅持下去並無多大意義,反倒跟漢魁結成死對頭,倒不如順水推舟賣個人情。所以,現成在漢魁的一再請求下,派遣王永進去大隊,準備將崇高領回來。理由是:像崇高這麽一個壯勞力,不能就這樣白白地為敬老院幹活,讓他回生產隊,同樣也能夠監督他進行勞動改造。


    張永福認為,崇高跟一幫社會渣滓混在一起,已經是對他最大的侮辱了,懲罰的目的已然達到,也為自己挽回了麵子,便準備對其教導一番後放他回去,可誰知崇高這家夥竟然犯起了驢脾氣,不管怎麽說就是不跟永進走,反而哀求張永福讓他留下來繼續進行勞動改造,搞得張永福哭笑不得,卻不知這小子心裏是咋想的。崇高態度十分誠懇地哀求道:“大隊長,你行行好,就留下我吧!我還沒有改造好,需要繼續勞動改造,爭取一個寬大處理。”


    “你他娘的,說什麽風涼話,老子對你已經夠寬大的了,讓你回去還不行嗎?永進,回去之後給這小子多派重活。”


    “大隊長,重活我能幹,但回去不行,因為我離黨和人民的要求還相差很遠,我要緊緊圍繞在大隊長周圍,想天天聆聽大隊長教誨,將來能做個好人。”


    “哎呦呦,你小子勞動改造了幾天,學會給老子灌迷魂湯了,嘴巴也學甜了,告訴你小子,這不好使,懲罰你勞動改造是支部的決定,解除你的勞動改造也是支部做出的決定,由不得你不從。”張永福十分嚴肅地強調了支部的權威性,當然也是他自己的權威性。王永進感到莫名其妙,問道:“哎,小子,你這是演的哪一出啊?好人堆裏你不去,專往壞人堆裏鑽。”


    “叔,我不會演戲,我說的都是真心話。”


    “真心話?跟這幫‘黑五類’混在一起?全大隊社員咋看你?算了吧你,快跟叔回去吧!”


    “永進叔,你就讓我在這裏好好改造唄!”崇高反過來又求王永進。張永福摸不透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極不耐煩地說:“好了好了,永進,啥也別說了,老子改變主意了,你回去給現成哥說,就說崇高這小子還沒改造好,需要繼續在這裏改造。”


    王永進氣得沒法,隻好回去向隊長複命去了。崇高又回到了七爺身邊。七爺笑著問他:“臭小子,你咋不回去呢?”


    “我就不回去,氣死他們。”崇高笑著說,“都是幹農活,在哪裏幹不是一樣,我感到在這裏幹活比在生產隊舒心多了。”


    “臭小子,你這想法錯了,在這裏幹活是勞動改造,陪著我們這些人,你不嫌寒磣嗎?況且是不給工分的,這個,你懂不懂?”


    “我懂又能怎樣?走了就不能跟您學本事了。”


    “你小子咋一根筋呢?走了就不認識七爺了?隻要七爺不死,即使你走了,也照樣跟七爺學本事,晚上你去七爺家裏,但不能讓外人知道。”


    “也行,等這裏的棒子秸砍完了,種上麥子,我再離開。”


    “恐怕由不得你。”


    “怎見得?”


    “你爹比你急。”


    “他急也白搭。”


    “白搭?嘿嘿,那咱爺倆就走著瞧吧!”二人打了賭。崇高嘿嘿笑道:“七爺,願賭服輸,您老就走著瞧唄!”


    誰知沒過幾天,萬支書從大寨參觀回來。漢魁親自跑到大隊,連呟(juan)帶罵將兒子弄了回去。打賭結果是,崇高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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