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成來到大隊時,不大的會議室裏已經坐滿了人,隻剩下最前排的倆座位尚無人落坐。他便走上前去挨著梁明坐下,然後抽出一支煙遞給梁明,自己也抽了一支。梁明接過煙並沒點燃,隻是用鼻子聞了聞,原因是顯而易見的,因為兩間會議室裏已經煙霧繚繞了。十幾位“大煙筒”都在一起冒煙。婦女主任楊玉香怕嗆,早已躲到會議室外麵去了,遲遲不願進來。


    梁明實在看不過,才起身將北麵的一扇窗戶打開,一股涼風的吹入,才使屋裏的空氣變得清爽了一些。這時,萬誌和與張永福從門口走進來,坐上了前台。楊玉香也搬了把椅子坐在了門口。


    張永福一坐下,便敲著桌子說:“哎哎哎,開會期間大家盡量少抽點煙,瞧這屋裏煙霧繚繞的,嗆死人了。”


    眾人聽了,頓時安靜下來,幾個“大煙筒”依然在不停地噴雲吐霧,想在正式開會前將煙屁股扔掉。好在張永福隻是提醒了一句,並沒有強行製止。萬誌和看了看會場,咳嗽著扇了扇眼前的煙霧,開門見山地說:


    “今天這個會,主要商量開總結發獎大會的事,這也是咱大隊年前的最後一項工作了。本打算早點開的,可公社突然來了河工任務,等河工完了後,又下了兩場大雪,場地出不來,路也不好走,所以一直拖到現在。眼下算算時間,年前也沒幾天了,不能一拖再拖了,所以才把大家召集過來,具體要商量的事情,讓老張給大家說說吧!”


    “好的!”張永福聽了,趕忙翻開眼前的小本子,輕咳一聲說道,“我要說的其實很簡單,隻給大家講三件事。第一件是把各村隊一年的生產情況匯報一下,然後將先進人物和典型事跡報上來;第二件是有關組建宣傳隊的事;第三是傳達公社有關計劃生育工作的會議精神,哎,學校的周校長來了嗎?”


    “來了來了。”校長周正德答應道。張永福笑著說:“那好,請你把大家的意見記一下,咱們現在開始議一議第一件事吧!”


    “大隊長,各生產隊的生產情況都跟去年差不多,糧食畝產量的具體數字誰也記不起來,也就不必一一匯報了吧,瞎耽誤工夫,等我們回去統計好了,再給你匯報,行不行?”坐在前麵的幾位生產隊長提議道。張永福考慮了一下說:“那也行,那就不再逐一匯報了,但各生產隊要把先進人物和典型事跡報一報,讓周校長記一記。”


    “報啥報?大隊也沒事先通知,來時也沒準備啊!”生產隊長們聽了,在下麵嘀嘀咕咕,場麵顯得有些混亂。張永福敲敲桌子說:“大家別吵吵,哎,閆隊長,你別在下麵瞎吵吵,有話站出來說嘛!”


    “嘿嘿,也沒啥說的,心裏一點譜也沒有。”聽了大隊長的點名,會場裏站出一位吵吵最凶的隊長。這隊長叫閆聚財,是梁葛莊的生產隊長。此人披著一件破軍大衣,光頭戴著一頂棉絨帽,濃眉大眼,滿臉橫肉,一站起來就嚷道:“大隊長,通信員通知開會時也沒說報名單啊,俺村的勞模還沒選出來嘞!”


    “我說閆隊長,你這隊長是咋當的?村裏有幾個表現好的社員你還不清楚嗎?”張永福有點不滿意了。閆聚財說:“大隊長,話可不能這麽說啊,俺村的社員個頂個的優秀,我一時也說不出誰更加優秀些,你能多給幾個表彰名額就好了。”


    “你想得美,多給你,我們咋辦?”眾隊長跟著起哄。閆聚財脫了棉絨帽,撥拉著光禿禿的腦袋說:“那,要報還是你們先報吧,我得坐下好好想想了。”


    “剛才吵吵的數你最凶,原來你是瞎吵吵啊!”張永福見狀,也無可奈何,隻好又點了現成:“現成哥,你是老隊長了,還是你來說說吧!”


    “嘿嘿,”現成笑著站起來,“你看你們一個個的,被大隊長給慣出毛病來了,工作落後不說,關鍵時候還掉鏈子,這哪能算上轎算紮耳朵眼呢?俺村的模範早就選出來了,我給周校長報一報,這第一個吧,就是‘二肥’。”


    “嗨呀,這二肥誰不知道啊,是你們村的老模範了,二百五一個,幹起活來就他娘的不知道歇歇,通過通過。”閆聚財笑著起哄道。周正德十分認真地將‘二肥’二字寫在小本子上,接著問道:“劉隊長,這‘二肥’恐怕不是他的真名吧!”


    “當然不是,這是他小名,他的大名叫李照江。”現成說出了二肥的大名。周正德連忙在本子上抹掉‘二肥’二字,寫上李照江三個字,又接著問道:“他的主要事跡是什麽呢?”


    “這個,大家剛才都說過了,這家夥能吃苦,髒活累活都能幹,幹起活來就不知道歇一歇。有一年夏天,天熱,他一個人加班將牛圈的糞全給出完,又給牛圈墊上了一層新土……”


    “好了好了,他的事跡都知道,現成叔別囉嗦,趕緊說下一個吧!”李堂村的李廣躍笑著催促道。現成對李廣躍在河工上就熟悉,知道他是個急性子,看來,他是有些等不及了,又笑著說道:“這第二個嘛,就是趙德福,這趙德福……”


    “趙德福?不行不行,這小子作風有問題。在河工上調戲婦女,差點出大事,民工們差不多都知道,要不是大隊長給罩著,這小子早就進去了,報他當勞動模範,不行不行!”閆聚財第一個站起來反對。現成也站起來說:“哎,我說老閆,這是俺老河灣在報勞模,你操哪門子閑心?趙德福在河工上調戲婦女,是你聽別人說的,還是親眼看見了?可他大冷天跳進泥漿裏刮泥,民工們是有目共睹的,公社還開了現場會,如今這小子得了病,到現在還沒好,難道不應該當勞模嗎?”


    “哎,劉隊長,你說得沒錯,這小子的確下到泥漿裏去挖泥了,可公社、大隊也沒虧待他啊,又是表揚又是獎勵,已經夠他的了,這好事總不能讓他一個人都撈完吧!”


    “你這是在嫉妒他,而且還有狗拿耗子的嫌疑。”


    “好了好了,趙德福的這些情況大家都是知道的,我也看到了,按理說是該給他個勞模當當,我沒意見。”張永福馬上表了態,接著又對周正德說道:“周校長,時間關係,散了會,你再向劉隊長詳細了解趙德福的事跡,咱們接著說。”


    閆聚財見大隊長表了態,也就無話可說了,隻好坐下,小聲對旁邊的生產隊長嘀咕道:“你們看到了吧,老河灣啥時候都有大隊長給撐腰,大隊長要是對我們也像對劉隊長那樣,我給大隊長磕仨響頭。”


    “閆聚財,你小子嘴裏嘟囔些啥?說出來大家聽聽。”張永福顯然聽到了閆聚財的嘟囔聲。坐在閆聚財旁邊的李廣躍立刻笑著說:“大隊長,閆隊長剛才說了,說你要是對他們梁葛莊好一點,他可以跪下給你磕仨響頭。”


    “哈哈,你小子先磕了,老子才會對你好,磕,不磕你就是孬熊!”張永福聽了笑著罵道。閆聚財不敢回應,也不想在隊長們麵前丟人,便拍了一下廣躍的後背說:“你小子喜歡當叛徒,這就將恁閆哥給賣了。”


    現成站著還想說點什麽。萬誌和擺擺手,示意他坐下,然後說:“既然大家都還沒準備好,那就放一放,討論下去也是浪費時間,等散了會,各生產隊將名單和事跡報給周校長得了。我看這麽辦吧,開會的時間就定在臘月初二,還有十幾天的準備時間,梁會計負責買獎品;講話稿就麻煩周校長代勞了,再麻煩周校長通知崇孝寫寫會標和標語口號啥的,筆墨紙張梁明負責買,盡量將聲勢造得大一些,鼓足幹勁嘛!”


    “萬支書,獎品還買鐵鍁鋤頭嗎?也太老套了,不如換換別的。”閆聚財又提出了獎品問題。萬誌和說:“這個大家可以討論,但別花錢太多,大隊的錢也不是大風刮來的,再說,花多了群眾也有意見。”


    張永福見萬誌和搶了自己風頭,心中有些不快,扔掉煙頭說道:“老萬,咱們是不是改改過去的老規矩,獲獎的生產隊長幹脆獎給一輛洋車子;先進個人不管買啥獎品都要有咱生產隊長一份,大家也忙一年了,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吧,不能眼巴巴看著社員領獎品,隊長狗舔磨盤打圈子轉嘛!”


    “擁護!大隊長英明!”眾隊長聽了一起鼓了掌。萬誌和心裏雖不情願,但又不好馬上拒絕,隻好說道:“這可有難度,自行車供銷社要憑票買,還得托人才行,到時候買不來不耽誤事嗎?”


    “萬支書請放心,洋車子我負責買,就是磕頭作揖我也幹了,要是買不來,我的劉字倒著寫。”現成站起來拍著胸脯說。萬誌和被逼上梁山,隻得勉強點頭同意了:“好吧,就這麽辦吧,獎品人人有份,大家回去,嘴上可要有個把門的。”


    第一個議題結束,會議繼續進行。張永福接著又談了下一個議題。他笑著說:“公社為了進一步開展好‘破四舊、立四新’活動,活躍春節期間群眾的文化生活,過一個具有革命化的春節,要求各大隊將宣傳隊重新組織起來,咱們大隊是管書記在會上特別點名的,說咱們的宣傳隊以往的活動開展得不錯,這次要帶一個好頭。他說他還要親自過來檢查,看來不搞是不行了。”


    “搞,咋不搞呢?我們大隊有很好的基礎,不用費大勁,隻要組織一下就行了,俺村的二娃和白妮兩口子早就心裏癢癢得坐不住了,一到晚上,就跑到牛屋給老頭們唱樣板戲。”


    “對對對,俺村的倆年輕人也是喉嚨癢癢,每天早晨一起來,就在村頭的大坑邊放聲歌唱:朝霞映在陽澄湖上……”


    “大隊長,管書記說到做到,要是我們不搞,萬一他過來檢查,咋辦?”


    “春節期間熱鬧熱鬧有啥不好,總比讓社員喝酒打架玩牌有意義。”


    “對對,搞,一定得搞。”


    ……


    隊長們議論紛紛,大都主張搞起來,反對意見很少。萬誌和見意見比較統一,又當即拍了板:“好吧,那就搞起來,老張就負責搞吧!散會後,大家都別忘了通知,女隊員隻要沒嫁到外大隊的也一並通知,讓原來的宣傳隊員盡快到大隊集合,具體時間由老張確定。”


    “那就明天上午吧!”張永福說,“越快越好,看能不能趕在開總結會之前,先排練出幾個文藝節目來,咱們也搞一個開門紅,順便也給宣傳隊成立宣傳一下。”


    會議開到這裏,萬誌和讓大家休息一下,換一換新鮮空氣。待隊長們解手回來,張永福又說了第三個議題,就是計劃生育問題,對這一問題大多數隊長是第一次聽說,所以反響強烈。


    “啥叫計劃生育?”隊長們聽了感到陌生而又新奇。張永福對此也知之甚少,但他比在座的各位早幾天知道,同時也聽了管書記念的上級文件,便大聲回答道:“就是讓女人有計劃地生孩子。”


    “哈哈哈,管書記啥都管,連女人生孩子也要管,這管書記管得也忒寬了吧!”眾人聽了立刻哄笑起來。張永福笑道:“這不是管書記管不管的事,而是中央國務院讓他管的,咱也沒辦法,咱聽上級的,上級讓咱管,咱就管唄!”


    “哈哈哈,那咱咋管呀?總不能把女人那地方給堵住吧!”閆聚財笑著說道。眾人聽了,又是一陣哄堂大笑。萬誌和也跟著笑道:“上級文件是說,孩子該生的時候還是要生的,我們自然不能製止,但可以指導她們按計劃生,生多生少,都得有計劃,不可多生,也不可不生啊!”


    “哎哎哎,萬支書,你幹脆爽快點,說說到底該咋辦吧?”閆聚財笑著追問道。萬誌和笑著說:“你別急,咱聽聽上級精神再說,老張,你給大家講講吧!”


    “文件長,我就不念了,文件總共規定了三點措施:一是實行晚婚晚育;二是采取避孕措施;三是對超生懷孕的做引流產手術……”張永福說過主要措施後,又逐一進行了詳細的解釋。萬誌和聽後,又做了具體安排。他說:“大家回去後,要認真傳達文件精神,講清楚意義,然後進行摸底排查,盡快將各村的情況報上來。”


    “報給誰?”現成問道。萬誌和說:“報給玉香吧!”


    “別別別,萬支書,我看還是報給梁明吧!”婦女主任楊玉香聽了,連忙擺手推脫道。梁明一聽,即刻瞪了楊玉香一眼:“你還是算了吧,你是婦女主任,又是女的,這女人生孩子的事你不管誰管?這事,可不是大老爺們該管的,那些婦女難纏,我咋好意思開口,哎哎,反正不是我能管的事啊!”


    “哎,我說,這是大隊安排的工作,恁倆就別推來推去了,梁明管男的,玉香管女的,需要配合時,你們就商量著辦。”張永福見兩人互相踢皮球,沒好氣地說道。兩人頓時都不作聲了。萬誌和見狀,笑道:“那好,咱們現在散會,可大家都別走啊,上午大隊長請你們喝羊肉湯。”


    隊長們聽了,連忙向張永福致謝。張永福笑著說:“哎哎,你們別謝我,要謝就謝萬支書,這都是他安排的。”


    “謝誰都一樣,反正有羊肉湯喝就行。”隊長們個個喜笑顏開,說笑著一同向敬老院走去。原來,張永福家砸死的那隻母羊被抬到敬老院後,當晚就被剝了皮,羊瘦,總共才剝了三十多斤肉。萬誌和覺得少,囑咐梁明又買了一隻。如今,兩隻羊的肉都煮在敬老院的那口大鍋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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