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勳見來的人愈發多了,又抱了些幹麥秸丟到火堆上,原本快熄滅的火堆一下又冒出了濃濃白煙。趙紅春等幾個老頭伸出幹枯瘦弱的手,湊近火堆隻顧著烤火,還沒來得及開口拉呱。一個年輕人似乎早就憋不住了,神神秘秘地說:“哎哎,老幾位,你們說怪不怪,前幾天我去河灣鎮趕集,正巧碰上俺舅家老表,好久不見了,俺倆就喝上了,可我酒量不行,喝了幾盅就醉了,很晚才回來,一心隻想往家趕,便趁著酒勁抄了近路,走了錢家老林那地界兒,可走了一整夜也沒走出來,等到天蒙蒙亮睜眼一看,哎喲喲,俺的親娘呀,可嚇死個人了,隻見每個墳子周圍都布滿了俺的腳印,都快成明晃晃的小路了,老幾位說說,我這是不是遇見鬼了?”


    “敢情,你小子還真是憨大膽,錢家林那條路你也敢走,那裏可邪乎得很嘞!”劉景東驚訝道。趙紅春冷笑著說:“這條路白天也沒人敢走,大大小小十幾個墳頭擺在那,看著就嚇人。”


    錢家林這片墳場,鬆柏樹間矗立著十幾個墳頭,鬆柏鬱鬱蔥蔥,有條蚰蜒小路從旁邊經過,直通河灣鎮。相傳這裏是老河灣最“邪乎”的地方,大白天也少有人走。尤其是正午時分,周圍的秫秫地也沒人敢進。村裏婦女哄孩子時,隻要說,別哭了,再哭,就把你扔到錢家林去。小孩子立馬就不敢再哭了。年輕人帶來的消息立刻引起了大家極大的興趣,人堆裏馬上就有人好奇地問道:“哎,你見到的鬼是啥樣子?紅的綠的,還是紫花的?”


    “我沒看清楚,反正黑漆漆一團,攔住了我的去路。”年輕人胡亂描述著。王景瑞插了一句:“小子哎,那是你看花眼了,人要是見了真鬼哪能活到現在?”


    “哎喲喲,我的景瑞爺,信不信由你啊,反正我是看見一團黑柱狀的東西擋在我麵前晃悠,沒有頭,當時我還以為是一棵小柏樹。可定睛一看又不像,當時我就嚇出一身冷汗,汗毛都豎起來了。”年輕人說得更詳細了。沉默了好久的趙紅春一錘定音:“小子,你這是遇見鬼打牆了。”


    “聽老輩人講,錢家林最邪乎,還成過鬼市。”王景瑞談起鬼來,興致勃勃。另一個年輕人問道:“景瑞爺,錢家林就是地主錢百萬家的老林嗎?”


    “那可不,那地方邪乎得很,還成過鬼市嘞!”王景瑞神神秘秘說道。年輕人緊接著問:“景瑞爺,啥是鬼市?你趕過鬼市嗎?”


    “爺沒趕過,但蔡家饃店的‘蔡五更’趕過。”


    “蔡五更?這麽奇怪的名字。”


    “這名字不奇怪,這人姓蔡,自己開了家蒸饃店,每天趕集賣饃起得早,五更天就出門了,所以人送外號‘蔡五更’。有一天他起得早,五更頭上就挑了一擔白饃去趕河灣集,走了不知道多久,覺得自己到了集上,隨便找個地方放下擔子開始做生意。買饃的人倒是不少,但看不清臉麵,他們也不問價,給了錢,拿了饃就走,饃賣完了,蔡五更卻收了一大把錢。雞一叫,狗一咬,天色大亮。他仔細一看,這哪是河灣集啊?這不是錢家林嗎?再回頭一看,嚇得魂飛魄散,哎喲我的娘哎,隻見每個墳頭上都擺著三五個白麵饃饃,自己手裏卻攥著一把燒紙錢,回家就大病了一場。從此,他再也不敢起早去賣饃了。”王景瑞講了個鬼故事。趙紅春又接著說道:“張永福的大姐吊死以後,就埋在錢家林邊上,從那時候起,這片林地也就邪乎起來了,大白天就能聽見有女人嗯嗯地哭。”


    “紅春爺,你聽見過嗎?”


    “那倒沒有,可我在錢家林見過白幌子,像人一樣站著,在你麵前不遠不近地晃晃悠悠地往前走。”


    屋裏人說到這兒的時候,現成正好從大隊開會回來,路過牛屋時,聽到裏麵有人聊天,便忍不住靠過來,卻沒急著掀簾子進屋,而是站在窗戶外偷聽。


    “紅春爺,張永福是不是有個大姐啊?她為啥上吊死的呀?”年輕人聽了,更好奇了。趙紅春慢吞吞地說:“這可就說來話長咯。”


    “二爺,你講講唄!”


    “那二爺就跟你們講講。這張永福也是一個苦出身,他爹張忠實是地主錢百萬家的長工,一輩子都給人家幹活,最後累得吐血,死在莊稼地裏。埋他爹的時候欠了錢家的錢,還不起,他娘就把大姐給抵債了。他大姐叫香妮,當時也就十四五歲,長得漂亮秀氣,沒多久就被錢百萬的大兒子錢大貴給盯上了,幾次三番地想糟蹋她。那年夏天,老地主領著一家人進了城,留下錢大貴一個人看家。錢大貴就把香妮給玷汙了。香妮受了侮辱,又羞又氣,當晚就在房梁上拴根繩子吊死了。錢大貴逼人致死,解放後被政府給鎮壓了,但張永福一想到姐姐慘死就恨得咬牙切齒。”


    “他鬥了大貴家的,那也算是報仇雪恨了!”王景瑞說道。年輕人問:“咋鬥的呢?”


    “咋鬥?就是變著花樣折磨人唄!”王景瑞不想再說下去。趙紅春接著說:“錢大貴逼死他大姐,這可是血海深仇啊!”


    “後來呢?”年輕人繼續問道。趙紅春說:“後來,後來就鬥死了嘛!”


    “鬥,鬥死了啊!”年輕人聽了很是驚訝。


    “小子,你也別大驚小怪的,那時候鬥死個人也算不了什麽啊!”王景瑞歎道。趙紅春接著說:“張永福的鬥爭精神很快就被公社領導看中了,不久便從民兵連長提拔他當了大隊隊長,比支書說話還算話嘞!”


    “萬支書能樂意嗎?”


    “當然不樂意了。他當了大隊長之後,仗著有管書記撐腰,連萬支書都不放在眼裏了,敢當麵頂撞萬誌和,說他是老‘右傾’,是地主富農的保護傘。在當時那個形勢下,萬支書也是有苦說不出。再後來,出了些事,張永福也就收斂了一些。”


    “原來他是這麽個人,那咱隊長還像敬神一樣敬他幹啥?”年輕人笑著問。趙紅春聽了,歎口氣說:“這裏麵的道道,你們年輕人就不懂了,大隊長大權在握,咱隊長也害怕,所以……”


    “所以就巴結他。”幾個年輕人笑道。趙紅春說:“唉,這哪能叫巴結啊?當時的形勢對恁現成叔極為不利,你們小字輩哪能知道其中的厲害啊?”


    現成站在外麵,心裏暗想道:你們幾個乳臭未幹小子,懂個屁嘞!要不是老子抓住大隊長把柄,哪能這麽容易過關呢?


    “哎哎,打住打住,咱說這些幹啥,還是說說錢家林裏那女鬼吧!”劉景東是隊長的本家爺爺,跟隊長家親近,聽見大家七嘴八舌說現成的家事,害怕隔牆有耳,便想把話題重新轉到女鬼身上。王景瑞知道劉景東的用意,連忙接過話頭說:“你們景東爺說得對,咱還是接著說鬼吧,俺覺得鬼也有好壞之分,好鬼不害人,隻有惡鬼和怨鬼才四處遊蕩,說不定哪天顯個形,讓我們活人碰上。身體壯實的人,鬼會躲著走,身子弱的人才會鬼上身嘞!”


    “景瑞爺,像你這身子骨,怕是經常鬼上身吧?”一年輕人突然笑著問王景瑞。王景瑞罵道:“去你奶奶的,你就不能盼老子好點!”


    滿屋的人都哄笑起來。現成在外麵聽了一會兒,想起過去那些難堪的歲月,有點黯然神傷,心裏埋怨趙紅春當著晚輩說太多了,還是景東爺懂事,跟自己更親近啊!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我的家鄉老河灣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李文實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李文實並收藏我的家鄉老河灣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