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海島尋寶比賽決賽的早上,蛛姀醒來就發現莉夏的床不見了。


    所有東西都被整潔地放置起來。


    蛛姀皺著眉走到了客廳。


    莉夏在做早餐。


    蛛姀語氣平靜地問她。


    “……你找到房子了?”


    莉夏把三明治翻了個麵,笑眯眯地看著臉色有些不好的森林女巫。


    “是不是舍不得我了呀,蛛姀老師?”


    蛛姀挑了挑眉。


    “你自己在外麵安全嗎?”


    莉夏笑了笑,把三明治端了上來。


    “蛛姀,要想我呀。”


    蛛姀吃著三明治,對莉夏突然少了的“老師”稱呼提出控訴。


    在蛛姀去上課後,莉夏換上了諾爾維雅送給她的綠色吊帶裙,戴上了艾爾利特給她的七芒星項鏈。


    是她讓他們參加了海島尋寶比賽,她會讓他們贏得這場比賽的勝利。


    ——


    1206裏,“送你回家隊”終於聚齊了。


    菲阿娜擊垮了一個總是給她使絆子的政敵,休特也被允許離開皇宮。


    整個小隊都在誇今天莉夏好看。


    “因為今天是決賽呀。”


    莉夏這麽說著,給小隊裏每個成員都送了一頂她織的草帽。


    還有一頂是雅琳休的。


    莉夏把雅琳休的草帽放在了1206的講台上。


    ——


    費克沙海島一切如舊。


    隻是夏日的海碧藍透徹,卷起的白沫也像是被打發的奶油。


    風從不可預期處吹過來。


    莉夏拂了拂被吹散的藍發,笑著給上場的“送你回家隊”說了加油。


    她聽到了,他們在熱烈地討論比賽結束後要去哪裏吃飯。


    她還從他們彼此交換的眼神中預想到了自己可能會得到結課禮物。


    如果時光在此刻停駐,那幸福將會是永恒。


    隻是……


    在看不到他們的身影後,莉夏晃了晃,跌坐在了沙灘上。


    莉夏的視線範圍內,所有的風景變得扭曲。


    空間在快速轉動。


    有一股力量在撕扯著她,讓她暈眩,讓她昏沉。


    莉夏閉上了眼。


    等到她不覺得難受之後,莉夏睜開了眼。


    熟悉的景色,熟悉的人群。


    還有昨天剛剛見過的,她的媽媽。


    莉夏沒有驚惶不安。


    她知道自己現在身處迪摩爾。


    這是迪摩爾的祈禱處。


    簡夫人以前經常帶著她來祈求神的保佑。


    她站起來,發現被關在一個密閉的透明空間裏。


    她能聽到他們議論,能看到他們期待的眼神,卻沒辦法離開。


    她站的很高。


    站在原來放著神像的地方。


    柵欄外,離她最近的,是她的父母。


    簡夫人含著淚,向她伸出了手。


    莉夏平靜地問她。


    “媽媽,為什麽我在這裏?”


    簡夫人情緒失控地痛哭著,她把伸向莉夏的手攥成了拳。


    簡先生沉默地扶著她。


    莉夏在等她媽媽的回答。


    “……莉莉……莉莉絲寶貝,在你出生前,神明大人已經指明了……你是最合適的使者……寶貝,不痛的……這是,這是榮幸,能為神明大人獻身……”


    “可是媽媽,你在哭。”


    莉夏輕輕地說著。


    她的話語傳出去也很清晰。


    簡夫人泣不成聲。


    簡先生歎了口氣。


    “寶貝,這是多少人求不來的際遇,你會陪伴神明大人——你會永遠幸福的。”


    幸福……嗎?


    莉夏搖了搖頭。


    她笑了起來。


    “我知道的,我是‘祭品’。我總是要死亡的,隻是……我不知道會是哪一天。原來是今天呀。其實我知道,也該是今天。”


    莉夏看著晴朗的天色。


    是個好天氣呢。


    簡夫人有些驚駭。


    她的聲音破碎。


    “莉莉絲……你——你怎麽知道!”


    她怎麽知道的啊。


    莉夏想了想。


    應該是在很小很小的時候,她想和別的小朋友一起玩,但是那些小朋友衝她喊“祭品”。


    她不明白什麽是“祭品”。


    她懵懂地問了爸爸媽媽,卻被他們一臉緊張的樣子嚇到。


    當天晚上,爸爸媽媽就請了催眠師來。


    催眠師哥哥來讓她忘掉“祭品”,但是他看了她很久,沒有催眠她。


    她再不敢提起“祭品”。


    從那之後,她很少再與同齡人接觸,她沒去過幼兒學校,也沒有同齡的朋友。


    她偶然在一個被噩夢驚醒的夜裏聽到了爸爸媽媽的對話。


    “……你對她態度那麽差做什麽?她不是你女兒嗎凱拉!”


    “她隻是個祭品!是母親能夠活下來要付出的代價!我知道她是我女兒,我生的她!她總歸是要還給神明大人的,她是個祭品!”


    莉夏聽懂了。


    她默默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她生來是要死的,她不是誰的女兒,不是誰的寶貝,是一個要獻給神大人的祭品。


    她不知道死亡是什麽樣子的,隻覺得冰冷。


    她很想忘掉自己是祭品的事實,所以她將孤獨的煩惱暗藏於心,拚命地用天真快樂的模樣掩飾內心的憂鬱和恐懼,按照爸爸媽媽所想象的女兒形象來塑造自己。


    她也有期望。


    如果爸爸媽媽不把她當做祭品,她是不是就可以變成一個人了?


    她不想和神大人在一起。她喜歡家裏。


    所以她不遺餘力地說著愛和依賴,即使被推開也會不計前嫌地再次湊上去,隻為得到媽媽一個笑臉。


    媽媽好像漸漸喜歡她了。


    會叫她寶貝,會教她詩歌,會給她做豐盛的晚餐,臉上也對她有了溫柔。


    她好像也漸漸能感受到愛意了。


    ——她不是祭品了吧?


    是的。她還是。


    “媽媽,你愛我嗎?”


    “莉夏,不要問這種奇怪的問題。”


    “外祖母愛媽媽嗎?”


    “……愛。”


    “媽媽會像外祖母愛媽媽一樣愛我嗎?”


    “莉夏,對我來說,母親比女兒重要,你明白嗎?”


    莉夏不明白。


    她沒再問這個問題,換了一個要求。


    “媽媽,可以像爸爸一樣,叫我莉莉絲嗎?”


    “可以。莉莉絲,去拜一拜神大人。”


    她依然是個祭品。


    她迷茫了。


    “——莉莉絲!”


    莉夏回神,看到她的母親站都站不住,整個人搖搖欲碎。


    “對不起……真的對不起……但是媽媽沒有辦法,媽媽也想有母親,媽媽不得已……”


    莉夏胸腔酸澀,她湧起一股不可抑的情緒。


    “不是的。你騙人。我去問過外祖母,她不想要那麽長的壽命,她想自然的死去——是你。媽媽,為什麽,你不能像伊莎白一樣呢!”


    莉夏最後聲音幾乎像是在喊。


    簡夫人傻住了。


    她不知道莉夏知道這麽多,也不知道莉夏什麽時候偷偷見過她外祖母。


    她也不知道,誰是伊莎白。


    “伊莎白……是誰?”


    簡先生問了出來。


    莉夏笑了笑。


    “我是伊莎白。伊莎白是我的朋友。”


    在場的人都覺得她被刺激瘋了。


    莉夏知道自己沒有。


    ——


    伊莎白是她第一個朋友。


    她沒有社交的能力,在學校裏被排擠忽視。


    伊莎白是轉校生。


    她很白,頭發,眼睛,睫毛,都是白色的。


    伊莎白和她一樣不受人歡迎,卻不是因為特殊的樣貌,而是孱弱的身體。


    老師特別在班級裏說,不可以和伊莎白有衝突,因為伊莎白隨時都有可能死。


    莉夏和伊莎白的開始也是在一個晴朗的夏天。


    莉夏躲在學校偏僻的樹林裏吃午餐,伊莎白慢悠悠地走到她身邊。


    “喂,小祭品,你為什麽躲在這裏。”


    莉夏被“小祭品”這個稱呼驚的一顫。


    她麵對著完全陌生的伊莎白說不出話。


    伊莎白不客氣地坐了下去,高昂著頭,像一個驕傲的孔雀。


    “這學校裏所有人都很無聊。你不一樣。你很安靜,很聰明,看起來也很……還行吧。我允許你做我的朋友。”


    伊莎白看起來成竹在胸,但實際上她緊張地整個人都發熱。


    莉夏搖了搖頭。


    伊莎白炸了。


    “我好心好意要跟你做朋友!你憑什麽拒絕!我哪裏不配跟你做朋友!我超級聰明超級無敵好的!”


    莉夏蓋上了飯盒的蓋子。


    “你知道我是祭品了。我會死的。”


    伊莎白緩了下來。


    她先猛喘了幾口氣,然後才裝作老成地拍了拍莉夏的頭。


    “沒所謂,我得了治不好的病,我會比你先死。”


    就這樣,莉夏和伊莎白成為了朋友。


    但是隻限於在樹林裏吃午餐這段時間。莉夏不明白。


    她在班級裏想要找伊莎白說話,伊莎白卻轉過了頭裝作不認識她。


    莉夏有些委屈。


    但是她不說。她沉默地罹患著這種委屈。


    伊莎白看出來了。


    她翻了個白眼。


    “你傻不傻啊?我們家都知道神和祭品的事兒,我和你當朋友要是被人看到了,你父母就得忙不迭地找催眠師讓你變傻子,我這是在保護你,你懂不懂!”


    莉夏懂了。


    她覺得伊莎白真的很厲害,知道的東西很多。她聽著伊莎白講著迪摩爾之外的世界,五彩繽紛,光怪陸離。


    她不理解為什麽伊莎白會出現在像迪摩爾這樣無趣的小鎮裏。


    伊莎白用手指輕輕彈了莉夏的額頭。


    “因為這裏的神可以延續人的生命啊,我病的很重,我爸媽帶著我去了很多地方,這個病就是治不好。他們打探到這裏或許有辦法,所以我們家就搬到了這裏。


    我爸媽也確實找到了方法,不過我沒同意。”


    莉夏忍不住問伊莎白為什麽不同意。


    活著,一定是比死亡更好的啊。


    伊莎白又翻了個白眼。


    “那個什麽神確實可以讓我活著,但是它要我爸媽生出來的下個小孩要成為它的祭品——我呸!我為什麽要我的妹妹弟弟為我犧牲?我的妹妹或者弟弟也得是帶著爸爸媽媽的期望和愛降生在這個世界上的,就和我一樣。


    讓我像個小偷一樣靠著別人的命來苟且偷生?——我不要!”


    莉夏覺得伊莎白好像突然高大了起來。


    但是莉夏還有點遲疑。


    “伊莎白……你的爸爸媽媽,會聽你的嗎?”


    伊莎白拿出帕子堵住了流血的鼻子。


    她甕聲甕氣地開口。


    “他們很固執,不過我有辦法。我拿著刀放在脖子上,告訴他們我不要,即使給我續上命,我也不會接受。我會一次又一次地找方法離開這個世界。他們拗不過我,就放棄了。”


    莉夏喜歡伊莎白。伊莎白是個很好很好的人。


    好人伊莎白忽然拍掌。


    “你知不知道誰在用著你的命?你去罵罵她,看她能不能羞愧地直接逝世,這樣你不就不用當祭品了嘛。”


    莉夏不想。


    但是伊莎白不講道理。


    “嗚嗚嗚嗚莉莉絲不喜歡我,莉莉絲不相信我,莉莉絲……嗚嗚嗚嗚嗚。”


    莉夏不忍心讓唯一的朋友這麽哭,所以她答應了。


    伊莎白直接收了哭聲。


    她大笑著牽起莉夏的手。


    “莉莉絲,不要有絲毫負擔地去氣死那個用著你生命的人吧,我會替你先去地獄探探的。”


    莉夏反駁了她。


    “你不會去地獄。你會去天堂。”


    “對對對,我是天使。”


    伊莎白這麽敷衍著,等到莉夏找到她外祖母所在的位置之後就裝病帶莉夏逃了課。


    莉夏嚐到了自由的感覺。


    她被伊莎白牽著,走出了迪摩爾。


    金燦燦的法陣像是夢境,打碎她夢境的是伊莎白的嘔吐聲。


    “我……嘔……一直就不適應……這麽長的法陣……嘔……”


    莉夏是半拖半抱把伊莎白挪下法陣的。


    她們跌跌撞撞找到了莉夏外祖母所在的療養院。


    莉夏遠遠地看著那個和善的老人,不肯上前問她知不知道她的生命……是由她的外孫女填補上的。


    伊莎白代莉夏上去問了。


    莉夏不知道伊莎白具體問了什麽,隻看見伊莎白回來的時候臉色怏怏的。


    “你外祖母人挺好的,她不願意活著,信奉的神又不讓她自己決定自己的死亡,她也不知道她活到現在是因為你……總之,你媽不是啥好東西。她一邊騙她媽,一邊騙你。”


    莉夏難過了很久。


    伊莎白為了哄她開心一直纏著她。


    “莉夏莉夏,你為什麽不理我啊。莉夏莉夏,我把你的午餐吃掉啦……嘔……牡蠣給我滾出世界!”


    因為有伊莎白,莉夏覺得自己像個正常人。


    伊莎白在莉夏眼裏哪裏都是好的,即使她會騙人、喜歡捉弄人,不負責任又狡猾的要命。


    莉夏因為父母的不守承諾哭過,她隻是想要小雛菊。因為伊莎白說小雛菊像她。


    在她哭過的第二天,伊莎白灰頭土臉地遞給她一朵開的蔫蔫的小雛菊。


    莉夏開心地接過來。


    “你在哪裏買的呀,伊莎白。”


    “買?我哪有錢。我在花店裏薅了一朵。”


    “伊莎白……你知道這是偷竊吧。”


    “騙你的。花店老板看我可憐,給我的。”


    幾天後,莉夏知道這朵花確實是偷的。


    但伊莎白沒被責怪。


    “嗨呀,撒嬌不會嗎,我在家裏時,隻要我說‘我不敢、我不想’,再嗚嗚嗚哭,事情就會過去了。傻蛋莉莉絲,你該不會,不懂怎麽撒嬌或者撒潑吧?”


    莉夏確實不會。


    在伊莎白死前,她一直學不會。


    迪摩爾沒有冬天。


    可是秋天很長,又冷又久。


    伊莎白一天天地虛弱下去了。她變得反複無常。


    莉夏包容伊莎白所有的壞脾氣,但漸漸地,伊莎白隻能粗重地喘著氣,“嗚嗚嗚”地讓莉夏抱著她。


    在伊莎白最後的日子裏,莉夏沉默地像個雪人。


    在伊莎白去世的前一天,她握著莉夏的手道歉。


    “我沒有勇氣去麵對我爸爸媽媽,卻對著你發脾氣。又撒嬌。我想要你……無條件地包容我,咳咳咳咳……這是在欺負你。這是不對的。


    對不起啊,莉莉絲。我有點,舍不得你。莉莉絲,要想我啊。莉莉絲,替我活下去吧……”


    漫長的岸,清澈的海,在秋天。


    呼嘯的風,碎裂的星,在秋天。


    痛苦的哭嚎,黑沉的夜晚,悄然睡去的伊莎白,在秋天。


    莉夏好像要把一生的淚都流光了。


    她在傍晚不被允許出門,她沒有見到伊莎白最後一麵。


    她發狂地想去見伊莎白,她願意把她的生命給伊莎白。


    但是她不能跟父母說她想去參加伊莎白的葬禮,她甚至不能說她和伊莎白是朋友。


    現在鎮上的催眠師,不是當年那個好心的哥哥。


    如果告訴了父母,她連關於伊莎白的記憶都會失去。


    所以她哭濕了枕頭,卻不敢發出一點聲音。


    在她哭的窒息到抽搐的時候,想起了伊莎白的話。


    伊莎白要她活下去,帶著她那一份活下去。


    所以天亮起來時,莉夏決定成為伊莎白。


    她以伊莎白的性格生活,用伊莎白的思想思考。逐漸地,她不再能分的清她到底是莉夏,還是伊莎白。


    她是伊莎白的莉夏,也是莉夏的伊莎白。


    她不是自己在活著。


    伊莎白會撒嬌,她也會撒嬌。


    伊莎白不喜歡吃牡蠣,她也不喜歡,但是她做不到伊莎白的決絕,在一次次話語被忽略後,她隻能每次胃部痙攣著咽下牡蠣。


    伊莎白想離開迪摩爾,所以她拚了命考去了艾博斯格。


    因為伊莎白停留在了小時候,所以莉夏一直沒有長大。


    但她覺醒了木係魔法,成了木係魔法師。她一天給自己送一朵小雛菊。


    是伊莎白送給莉夏的。


    也是莉夏送給自己的。


    莉夏不再看下麵的人群。她揉了揉眼睛。


    好抱歉啊。伊莎白要消失了。


    因為她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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