萊西在安德烈話說出口的那一瞬就知道他恢複了記憶。


    很奇妙的感覺。


    她就是知道這個在吃烤酥餅的安德烈,是什麽都知道的安德烈。


    她突然有些緊張。


    “安德烈……”


    她從來不是一個懦弱的人。她能夠承擔責任,她願意正視自己。她一定要說出來。


    “對——”


    “對了!”


    安德烈吃掉了烤酥餅,他突然想起了什麽似的,在萊西開口之前講著昨晚在懷特大叔店裏聽到的消息。


    “你走之後,那些參加過拍賣會的貴族們決定要報複,他們去托姆莊園把組織拍賣會的貴族都打了一遍。”


    萊西:“哈?他們就直接去托姆莊園?”


    安德烈點頭。


    “畢竟有梅赫迪學院的學生,雖然他們醉的不輕,但他們的現場分析和戰略計劃做的還是很完美。艾博斯格和盧利特亞的人負責攻擊——他們配合的很不錯!


    聽說托姆莊園今天早上叫了半個卡羅內的光係魔法師和療愈師,我也想去!”


    “巴裏沒回來之前,安德烈,你想都不要想。”


    萊西按下了快要飛去托姆莊園的安德烈,為了安撫住他不得不去各個集市上逛,希冀有什麽新奇東西能夠吸引住安德烈的注意力。


    一直到她晚上見到競選族長失敗的奈登,聽到奈登問安德烈為什麽會失憶時,她才想起來要說什麽。


    隻是她總是找不到合適的機會,因為安德烈總會在她開口前千方百計地轉移話題。時間一長,她甚至忘記了安德烈曾經失憶過——


    卡羅內的矛盾愈演愈烈,她白天處理家族事務,順帶著勘察卡羅內中心區域的基本格局和人員分布,晚上去和奐諳探討水係魔法的一百種活用方式,然後在回旅館的路上觀賞各個勢力爭鬥的混亂場麵。


    她的生活很充實。她能切實地感受到那越來越重的硝煙和緊繃的氛圍。


    地下研究所徹底消失,被改造過的幸存試驗品們控訴著貴族和教派的罪惡;


    反叛軍一直在打仗,三股勢力成員銳減,“黑伽”無法給它投靠的貴族提供準確的消息,“啟明星”被黑伽壓製不能去找貴族的麻煩,也無法向平民宣講卡羅內即將到來的改革;


    小貴族們抱團向大貴族發起進攻,富商們聲稱如果卡羅內要進行不人道的改革,他們將會令三大貴族經濟崩盤。


    納熙家族毫無反應,托姆家族和庫侖克家族一邊用優厚的條件穩住富商,一邊暗暗地聯係“黑伽”和“啟明星”,讓他們暗殺不聽話的小貴族們。


    隻有那些在平凡不過的平民無法發聲。他們沉默地承受這一切,等待著命運的審判。


    萊西在一個突然熱起來的夜晚看到一對頭發斑白的夫婦互相攙著對方,手裏拿著卡羅內特有的奶酪麵包和已經化掉的草莓醬冰淇淋,哭的不能自已。


    她恍然想起,這對夫婦所站的地方是某個地下研究所的遺址。她和蛛姀一起來拆的。蛛姀利落地送走了所有不想再掙紮的試驗品們。


    她或許見過這對夫婦所哭的人。


    卡羅內有著一層又一層的罪惡,它像一個被蟲子啃食的蘋果,內裏已經軟爛化膿。


    但萊西看見那個賣烤酥餅的大嬸每天還在笑著,即使大嬸已經察覺到即將有她無法躲開的浩劫發生。


    卡羅內罪惡,但這裏踏踏實實生活的平民們沒有罪。


    萊西已經寫好了對卡羅內的商業計劃。她想要把卡羅內的集市文化作為賣點向各個國家開放。


    她要保留那些地下研究所,每一個都標注上由哪個主教所幫助建立。卡羅內不適合再有教派。


    奐諳說大主教希斯法明日就會來。


    希斯法會在視察結束後宣布改革開始。


    她準備好了。


    她知道安德烈和巴裏會跟著休特注意納熙家族的動向,諾爾維雅和杜庫控製著整個反叛軍,羅蘭德守著卡羅內的邊境防止大主教和貴族們請外援。


    索菲·傑瑞米和她隊長喬安·卡爾霍姆會在她和吉瑪·賴特拍下的卡羅內區域內防止有暴動發生。


    吉瑪所在的“第二十三條校規隊”全員會在其他區域巡邏,杜絕任何參與拍賣的貴族會倒戈向托姆或庫侖克家族的可能。


    菲阿娜堅守商會,艾琳、艾爾利特和奈登帶著小貴族們在輿論和行動上對抗著大貴族和教會。


    但教會現在已經不成氣候了。因為奐諳的主教日程安排已經寫到了末尾。這些天教派的匯報工作都是奐諳來做的,隻有大主教希斯法親自過來才能發現端倪——


    但他無法求救。


    菲阿娜會在他來到卡羅內之後把法陣都停掉。盧利特亞的伊萬斯托·瑞熾和烏麥提·鮑爾和周圍城市的領主都說好會在特定時間進行城市安全升級。


    在此期間,法陣癱瘓,隻有空間魔法可以通過。而西邊大陸的時間魔法師屈指可數。


    她是不是落下了誰?


    萊西想了又想,終於想起了負責安撫民心的蛛姀。


    她始終覺得讓蛛姀去安撫誰不是個明智的決定,畢竟,蛛姀實在是沒什麽同情心。


    ……


    蛛姀冷冷地看著之前為了她把頭發染綠的女孩,語氣極差。


    “都說了卡羅內快要變好了,你怎麽還這個表情?我讓你把頭發染回去,喲,根本不聽是吧。


    你身上這些傷是誰打的?”


    “我自己摔的。”


    女孩咬著唇,不舒服地揉了揉眼睛。她把睫毛染的很紅,像流出來的鮮血,隻是顏料未幹,揉到手上變成一條條的鞭痕。


    她的頭發還是很綠。如果蛛姀之前沒有見過她的話,會以為她天生就是綠發。


    蛛姀冷漠地看著她,覺得她有病。


    女孩看出了蛛姀的想法,她難堪地笑了一下。


    “我可以知道您的名字嗎?我叫蘋蘿,蘋蘿·修依。我今年十九歲,最喜歡吃的是焦糖蘋果撻。我的妹妹的名字是——”


    “可以了,我對你不感興趣。我叫蛛姀。”


    蘋蘿念著“蛛姀”,半晌,她笑了起來。


    “真好聽。是英雄的名字。”


    蘋蘿振作起來。


    “蛛姀大人,有很多像我一樣的人想見您,想要當麵感謝您。您有時間晚上來一起吃個飯嗎……?”


    蘋蘿說到最後語氣弱了下去,似乎有什麽難言之隱。


    蛛姀挑眉,她本想拒絕,但又覺得她不是不能吃兩頓晚餐。她知道蘋蘿有些籌劃,她很期待蘋蘿能給她現在無聊透底的生活帶來一些趣味。


    蛛姀答應了下來。


    蘋蘿給了她一個地址,蛛姀記得這在懷特大叔的店附近。


    看來懷特大叔當時提醒店內的人要避開綦夢教堂也不是偶然。


    畢竟懷特大叔的店和綦夢教堂在兩個方向,遠的聽不到聲響。懷特大叔又一直在烤羊腿,忙的腳不沾地,他能知道關於綦夢教堂的消息,也就證明著他不是普通的廚子。


    (


    蛛姀回到旅館,隻有杜庫在。


    杜庫在整理菲阿娜和諾爾維雅給他買的安神香。他現在已經適應了旅館的房間,知道隊友都在他身邊,可以很安心地入睡了。


    所以他把這些安神香規整地放進皮箱裏,等到卡羅內解放之後都帶去玫瑰府邸。


    不同係列但外表顏色相同的安神香要擺在一起。


    杜庫認真地一個一個擺著,蛛姀看了一會兒,伸出手把其中一個淡橙色的安神香拿出來,放在了粉色瓶的旁邊。


    杜庫頓了一下,沒說什麽,把黃色包裝的安神香放在了蛛姀拿走的淡橙色安神香的位置上。


    蛛姀又把這個黃色安神香放在了綠色安神香旁邊。


    杜庫依舊沒有說話,他好脾氣地繼續擺著,一直到蛛姀破壞了所有順序,皮箱裏的安神香被擺的混亂,像顏料隨機地灑在了皮箱裏。


    杜庫看了一會兒,抬頭問蛛姀。


    “還想。再玩一會兒嗎。”


    蛛姀:“我沒玩,我那是根據氣味幫你擺的。”


    杜庫呆了一下,他低頭聞了聞,發現真的是這樣。他默默地關上了皮箱,認真地跟蛛姀說了謝謝。


    蛛姀:“沒事,這是你該謝的。”


    她在旅館裏轉了兩圈,還沒等到有誰回來。


    杜庫看著蛛姀,覺得她看起來有些焦躁。他抿了抿唇,肩上的小傀儡也歪頭看著蛛姀。


    “……蛛姀。你,不開心嗎?”


    蛛姀停下動作,她不覺得杜庫能夠明白她在期待什麽。


    但她還是坐在杜庫對麵,和杜庫大概講了下和蘋蘿的初識以及蘋蘿今晚的邀約。


    “所以,你在擔心。要給‘蘋蘿’,帶什麽禮物嗎?”


    蛛姀:?


    “我為什麽要給她帶禮物?她扮成我受傷了和我有什麽關係?她咎由自取,是她自己蠢。”


    杜庫看著蛛姀,聲音慢吞吞的。


    “那,為什麽擔心。”


    蛛姀抓了抓墨綠色的長發。


    “我沒有擔心。我隻是期待……期待她會怎麽背叛我。杜庫,人類的情緒很好猜,蘋蘿根本不會掩飾情緒,我能感覺到她要在晚餐時做些什麽。”


    杜庫努力分析著蛛姀的話,他最終隻得出一個結論。


    ——蛛姀晚上會被叫“蘋蘿”的人背叛。


    “那我去。殺了蘋蘿。”


    杜庫認真地說著,問蛛姀“蘋蘿”在哪裏。


    蛛姀:“……你要是殺了她,晚上我就沒樂子看了。”


    杜庫“噢”了一聲,不知道該不該叫蛛姀晚上不要去……但蛛姀看起來又情緒很亢奮的樣子。


    杜庫不想讓蛛姀受傷。


    傀儡師肩上銀發紫眸的小人的表情太好懂了,蛛姀懶散地靠在椅子上,輕飄飄地承諾著。


    “我不會受傷,不用擔心我。”


    蛛姀翻出聯絡器,給休特發了消息。她今天可能會很晚回來,如果她來不及和他們一起吃晚餐,她希望休特可以給她打包回來。


    現在隻有休特最閑。


    ——


    時間到了。


    蛛姀準備離開旅館,杜庫打開門,說了一長串話。


    “如果你,受傷。諾爾維雅和菲阿娜,生氣。艾爾利特生氣。艾琳生氣。休特生氣。”


    “我,也生氣。”


    “蛛姀。不要受傷。”


    蛛姀沒看到杜庫肩上的小傀儡,但她看著杜庫紫色的眼眸,看清了他的認真。


    她躁動的心微微安靜下來。


    蛛姀轉身,手向後擺了擺。


    “知道了。”


    ——


    蛛姀找到了蘋蘿給她的地址,那是一個首飾鋪,沒有牌匾,雖然破舊,但很幹淨。


    蘋蘿在門口踢著石子,始終垂著頭。


    蛛姀的腳步聲讓她抬頭,她臉上閃過了什麽,但蛛姀沒能看清。


    “蛛姀大人,您來啦。他們在裏麵等您。”


    蘋蘿把蛛姀帶進首飾鋪,蛛姀還沒看清什麽,就被彩帶糊了一臉。


    “蛛姀!蛛姀!蛛姀!”


    一群人叫著她的名字。


    蛛姀不耐煩地把彩帶丟開,抬眼卻怔住了。


    首飾鋪裏有將近五十個人。他們都是墨綠的頭發,黑色的眼,紅睫顏色鮮豔。


    他們大概都差不多高。和她差不多高。


    蛛姀看到有人穿著高跟鞋,也有人弓著腰。


    她的獎金很高很高,但即使她走在最熱鬧的集市上,去教派附近轉,也沒有人嚐試把她捉住。


    她在卡羅內順利地不可思議。


    原來是因為他們。


    他們圍到她身邊,絮絮地講著被地下研究所毀掉的人生。他們每個人都做了一道菜,慶賀著她的出現。


    蛛姀坐在主位,嚐著他們做的菜。


    沒有異常。那些菜包含著真摯的心意,她覺得很好吃。


    格外地好吃。


    他們用帶著傷的手舉著酒杯,流著淚說她給他們帶來了什麽,說她對於他們的意義,說她的重要性。


    一瓶又一瓶的酒空了,他們哭著講起失去的親人,灼燒的恨。


    一個為了像她特意化了妝的大嬸握著她的手,眼神帶著化不開的愛。


    “我的女兒……如果她還活著的話,應該和你差不多大。她叫禾苗。你叫蛛姀是不是?蛛姀,真好。


    孩子,你累不累啊?這麽年輕,就做了這麽不得了的事,你以前也受了很多苦吧。”


    大嬸注意到她的別扭,笑著收回了手。她的聲音很粗,似乎是哭啞了一樣。


    “孩子,快些離開卡羅內吧——”


    蘋蘿走了過來。


    她的出現截停了大嬸的話。


    蘋蘿拿著酒,她應該是狠狠哭過,眼睛紅腫。


    “蛛姀,這一杯,我敬你。”


    她很急地喝了下去,嗆地直咳嗽。她又給蛛姀倒了一杯酒,不容拒絕地看著她。


    “蛛姀,你也敬我一杯吧。”


    蛛姀覺得她在發瘋。她沒必要喝下那杯酒,但喝下這杯酒,或許這些人就可以露出真麵目了。


    蛛姀喝了那杯酒。


    蘋蘿直直地看著她。


    蛛姀察覺到那杯酒裏有昏睡藥劑,但她上過魔藥學的課,並且她是木係魔法師,解開昏睡藥劑是再輕鬆不過的事情。


    她清明地裝作昏了過去,玩味地想著這群人到底想要什麽。


    “……她睡過去了。”


    “是啊。她還那麽年輕,她隻是個孩子。”


    “蘋蘿和她很像。”


    “嗯,我很像她。”


    蘋蘿的聲音很清晰。


    那個握著她的手的大嬸也開口了。


    “……等天一亮,我就把這孩子送到北邊大陸。她在那裏會安全,庫侖克家族的人也找不到她。”


    “沒想到庫侖克家族的人這麽快就找到了她。他們會在明天蹲守她,是嗎?”


    “嗯。”


    蘋蘿的聲音很平靜。


    “我明天會走她常走的路,去買一些小吃。”


    “……蘋蘿,她很厲害,她或許能應對庫侖克派出的殺手。”


    “萬一她不能呢?她是拯救卡羅內的英雄,是拯救我們、拯救我的英雄,她為什麽要一個人應對這些?她憑什麽還要應對這些?這些是我們該解決的。她要安全地、幸福地活著。”


    一陣沉默。


    蘋蘿釋然地開口。


    “……她今天告訴我,卡羅內很快就要自由了。大家替我看一看吧。”


    蘋蘿似乎笑了起來。


    “怎麽都這麽沉默啊大家,明天天氣很好的。明天是個美好的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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