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言恭處理完今日手頭上的事,跟張真說了一聲,去都察院監看解深。那日見過林季澤以後他心裏一直有口氣堵著,找不到人傾訴。


    都察院監的環境比刑部大牢好一些。解深沒有被關押在詔獄,說明皇帝對他還是手下留情了。獄卒領著鄭言恭去解深的那間牢房,路過了一間刑獄室,雖然被打掃過,鄭言恭還是聞到了血腥味。


    “大人,就快到了,您小心腳下。”獄卒提醒道:“咱們陛下聖明,現在這兒關著的就三四個人,解深就在前麵那間了。”


    鄭言恭跟著獄卒走到一間牢房前,此刻高處那扇小小的窗戶投射下來一小片方方正正的陽光,解深坐在那一小片光亮中。


    獄卒將牢門打開,鄭言恭給他一角銀子,他卻沒走。“大人,咱們這兒不能單獨跟案犯說話,您見諒。”


    鄭言恭又遞給他一個荷包,來之前張真教過他。“我明白,麻煩你給我們準備一壺茶水,就幾句話,我很快就問完。”


    獄卒雙手接過,捏了捏薄薄的荷包,滿意的點頭離開,去“準備茶水”了。


    解深一直在觀察鄭言恭,見獄卒走了,他先開口:“戚學林給我看過你的文章,寫得很好。”曹國公的長孫,解深丁憂前是見過的。


    “戚夫子也給我們講過您,他對您很是推崇。”戚夫子是李家族學請的先生,學林是他的字。戚夫子有時也會拿學生寫的文章給朋友們看,鄭言恭算是他比較得意的學生,所以解深看過鄭言恭的文章不算奇怪。


    “學林的學問很好,就是性子太執拗,不然他做這侍講學士比我好。”解深笑笑,慢慢從地上起身,坐到凳子上,邀請鄭言恭也坐下。


    “先生也是這樣說您的,性子執拗。可他說,若您不是這樣的心性,也做不了文人稱讚的解翰林。”鄭言恭在解深對麵坐下,麵前的人有些消瘦,剛才隻注意到他一派從容,起身時卻動作遲緩。此刻麵對麵才看見,解深的手受了刑,看他的動作,怕是傷得不輕。


    見鄭言恭看著自己的右手,解深嚐試將胳膊抬起來,試了幾下,太痛,便放棄了。


    “他們以為廢了我的手就不能再寫字,嗬。”解深不以為意,輕笑了之。


    “是誰對您用的刑,陛下隻判流放,並未曾下過其他刑罰。”鄭言恭問道:“對您用刑是要問什麽?不是全都說清楚了。”


    解深冷哼一聲,語氣裏盡是不屑,“不過是些宵小之輩,想再潑些髒水給我而已。”頓了頓,解深看著鄭言恭,“你現在授了官職了,殿試可中了一甲?”


    “晚輩並沒參加會試,蒙陛下恩賜,現在忝居刑科左給事中。”鄭言恭頭一次,真正有些羞恥於自己是靠祖父的關係拿到的官職。“本來是想出門遊學,下一次春闈再考的。陛下賜婚,有了家室,不好再遊手好閑了。”


    解深看出了他提到此事的慚愧,哈哈一笑,道:“原來是你,張真是不是看你頗不順眼?我就說上回見到,恭喜他升官的時候,他怎麽那個樣子,原來他說的後生就是你。”


    解深想舉手拍拍鄭言恭的肩,胳膊無力,加上手髒,不好抹髒他的官服。便隻點了點頭繼續說道:“你別惱他,他也是為你惋惜。不過你既有這個機遇,抓住就是,難道你不考中進士你的學問就會丟了不成。這世間多得是沒有機會的人,你要珍惜。”


    鄭言恭起身向解深一揖,“晚輩讀過的書學過的道理,自不敢忘。今日也是張大人遣晚輩來向您請教,晚輩愚鈍,不知上官深意,請前輩不吝賜教。”


    解深示意他坐回去,自嘲地笑著說:“我如今沒了官職,自不能指教什麽為官之道,這個張真比我適合。當初同在翰林院,要論做學問,我跟他誰也不服誰。但他這個人,我卻說不出一個不字。他也幾次三番拿我做例子教導自家子侄刻苦讀書,嗬嗬,別扭的家夥。每每來我家做客都送我書籍,要是換個人,我都要以為是故意羞臊我。”


    提起那時,解深眼裏都是懷念。“我家貧,這是眾所周知的。小時候喜歡讀書,家裏沒餘錢買書來讀。我就去別人那兒借,然後自己一本一本的抄。有時候人家不肯多借幾天,我還得算著時間盡快抄完。”


    解深看著自己的手,因為受了拶刑已經變形,血肉模糊看不出凍瘡在哪兒了。“夏天還好,要是冬天,硯裏的墨都會凍起來。手上全是凍瘡,有時候凍得手都握不住筆。嘿嘿嘿,但我這個人很講信用,約定是幾日就幾日歸還,也愛惜書。所以雖然我有些煩人,人家也還是願意借給我。”


    鄭言恭佩服道:“有聽戚夫子說起過,您從前讀書很是不易。”


    “學林家比我家好些,能在新泉書院學習。我那時候在新泉書院給人幫工,悄悄地在一旁偷聽。有時候活計太多做不完,學林還會將他抄的講義給我看,被學院的先生發現了,還罰過他抄書。”解深想起老友眼眶有些濕潤。


    “這倒是不曾聽戚夫子提過,不過他老人家平日裏也愛罰學生們抄書。”鄭言恭說道。


    解深聽到這話笑起來,“哈哈哈哈,這個學林。那時有一位閔先生,講春秋講得最好,我常常跟學林探討,遇到我倆都不能解其意時,學林就帶著我倆的問題去請教,我便裝作他的書童在一旁偷聽。”


    鄭言恭在這間牢獄中,聽解深回憶他是怎麽刻苦求學的,直到獄卒覺得時間太久,怕人發現,來打斷二人請鄭言恭離開。


    “晚輩今日獲益匪淺,一時忘了時間。恐怕還得來叨擾前輩,問問,請教關於林季澤的事。”鄭言恭覺得自己有必要多來幾次,或者想想辦法。流放嶺南,罰得太重了。


    解深點頭,對他說道:“我離開前你隻管來,我也好久沒和年輕的後生聊過了。”


    離開牢房,鄭言恭從懷裏摸出一張銀票遞給獄卒,拜托他給解深找個郎中或是送點藥,另外添些厚衣厚被,請他給解深在院監的兩餐以外再多加一餐好一點的夥食。還說自己會再來,到時候就麻煩獄卒了。獄卒收了錢眉開眼笑將人送走,郎中不行,藥還是能辦到,別的也都不是難事。


    鄭言恭出監察院監早就過了下值的時辰,他去了張真家裏,將解深受拶刑手可能廢了的事告訴張真,“不知道是什麽人吩咐的,陛下並沒有下此令。”


    張真垂著眼,一雙拳頭捏緊,“判決前我去過,那時還沒有。看來是見他被流放,想趁機踩他一腳。讀書人,手卻不能拿筆,真是歹毒。”


    “大人,下官有一言不知該不該說。”鄭言恭看著張真,流刑也是可能喪命的,太重了。


    張真抬手止住他要說的話,“我知道你的意思,這事不是你我能左右陛下的,判決已下。我之前已經試過了,牽扯很多。我現在知道他的遭遇,會想辦法的。”


    “是否要查問是誰做的?我之後還會再去幾次,免叫那些人以為他們所作所為沒人知道。”鄭言恭道。


    “我知道是誰,會找機會在陛下麵前提幾句,不過隻能讓他們不要太過分而已。”張真還沒問鄭言恭今日有何收獲,頌歌著急進來,一臉焦慮。


    鄭言恭便向張真告退,剛走出張府大門,見家裏的小廝丘福也在門口。


    “家裏發生何事,你怎在此。”


    丘福上前附耳在鄭言恭耳邊說:“大少爺,不好了。家裏來了個人,說是咱國公爺在外麵的兒子,老夫人已經氣得暈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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