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桑枝研究了半晌,最後還是得茯苓出馬,搗鼓了特製藥膏給他染回黑色。


    比之前更黑,陽光下隱隱泛著綠光。


    “……”


    見她站在幾步外,一個勁兒的盯著自己瞧,沈枯有些不自在。


    他遲疑的開口,天生冷淡的嗓音比尋常多了幾分扭捏:“很難看嗎?”


    阮桑枝聞言,努力壓住想要上翹的嘴角:“好看,顯白。”


    這她倒是沒有撒謊,墨發披散的沈枯此刻端坐於院中,讓人明明知道他本是腐朽屍骸,卻還是移不開目光。


    沈枯眉眼微垂,有梅花隨風落在他掌心,看起來就像個仙風道骨的妖精。


    “我以為……你不願見我了。”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沒有抬頭看阮桑枝,顯得乖巧又脆弱。


    所以,哪怕理智警告了阮桑枝,眼前的人可能是在以退為進,欲蓋彌彰,但她依舊順從了內心深處的情緒,無視風險,順其自然。


    “可你非但沒做什麽殺生害命的事,還救了我兩次,對嗎?”


    阮桑枝說服了自己,抬手從他的發頂拈起一瓣落花,笑道:“十惡不赦之人,不會被萬物親近的。”


    沈枯的氣息有些不穩,他不受控製的拽住了眼前人的手腕。


    目光交匯,阮桑枝驀地感受到了一股磅礴的魂力,恍惚之間,靈台入夢,前半生的歡欣與苦痛如泡影般在腦海中浮現,又接連著破碎。


    “混賬!”


    她強行破夢,眼神驟然清明,看著近在咫尺的家夥,心中頗為氣惱,還好她此前下意識撐住了桌案,才沒有摔進沈枯的懷中。


    “你覺醒了什麽東西?!”


    沈枯後知後覺的脫離出來,方才他也入了夢境,看到了阮桑枝的過往。


    尤其是那個太子。


    夜宴初見,驚鴻一瞥,輾轉難眠。


    他們花前月下,琴瑟和鳴,在獵場策馬同行,又在城門外依依惜別。


    沈枯心中升起了隱秘的嫉妒和酸楚,但魂魄深處蔓延開來的懷念和愛意,又令他極為恐慌。


    這份突如其來的記憶,分明是自己從阮桑枝那裏偷來的,卻仿佛填補了他過往所有的空白,他甚至能感受到魂魄在這具軀體裏逐漸完整,變得充盈。


    沈枯低頭看向自己的掌心,方才那瓣梅花已經不在,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淺淺的血色。


    血色。


    他如夢初醒,抬頭看向阮桑枝,一腔洶湧的情緒無法言說,隻有起伏的胸膛和灼熱的目光替他表達心意。


    阮桑枝也發現了蹊蹺,反客為主的捏住了他的手腕,就在那一瞬間,清晰的脈搏跳動墜入她的心頭。


    “你……活了?”


    她的震驚難以表達,阮桑枝鬆開沈枯的手腕,上上下下一頓亂捏,卻發現這副軀體從頭發到膝蓋骨,竟是和尋常人無異。


    忽勒人夢寐以求的起死回骸,在沈枯身上成功了。


    “怎麽做到的?”


    阮桑枝眉頭緊鎖,她甚至都能想象到那幫瘋子看到沈枯時的興奮,他們肯定會跪地叩拜,說這是古神賜下的福祉,是天道贈予的奇跡。


    “是你讓我重獲新生。”


    此時此刻,沈枯眼中意氣激昂,像個所向披靡的將軍,其忠誠和勇猛不容置疑。仿佛隻要阮桑枝一聲令下,就能為她帶來想要的一切珍寶和勝利。


    可君心往往難測。


    “唔——”


    寄居於靈台的魂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竄出來,刺透了阮桑枝想要阻攔的手,直直插入沈枯身體。


    “……”


    怎麽會這樣。


    血濺到她的臉頰上,是生人才有的溫暖,可沈枯僅僅才擁有了幾個瞬間的心跳。


    魂劍無形,劍意消失,劍身離散。如今自己魂力不穩,正是無法完全駕馭它的時候。這魂劍曾經是她的左膀右臂,現在看來,倒像是師父給她套上的金箍。


    “我並非救死扶傷的大夫,哪怕我想要你活命,也用的是一些詭異的法子。”


    阮桑枝冷著臉,但嗓音分明在止不住的顫抖:“抱歉,你沒得選了。”


    她抬手掐訣,指尖翻飛,淡金色的焰火化作豔麗的蝴蝶,翩躚,盤旋,源源不斷的沒入在沈枯前胸的傷口處。


    待最後一隻焰蝶燃燒殆盡,那深可見骨的傷口便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愈合,隻剩下破損的衣服微微顫動,回味著方才發生的離奇景象。


    而沈枯沒了氣息,茫茫天地之間,關於他的存在都仿佛靜止在那一刻。


    飄落的梅花落在他的眼睫,那雙瞳孔黯淡無光,沒有半點反應。


    阮桑枝猛地咳出一口血,靈台枯竭,魂力流失,她苦笑了一下,覺得自己比眼前這個要死不活的家夥也好不到哪去。


    為什麽要這樣折騰呢?


    沈枯本就是天理不容之物,魂劍要殺他並沒有錯,反而是自己太過偏執,得不償失。


    按理來說,是犯了禁忌,要被逐出玄門的。


    可……


    “是你讓我重獲新生。”


    阮桑枝閉了閉眼,沈枯的聲音還在她腦中回響。或許是因為自己的愛人曾經說過一模一樣的話,或許是自己身為孟家後人,對陰邪之物有著根植在血脈本能中的悲憫。


    又或許是,她不想成為命中注定的天煞孤星,而想做個知恩圖報的好人。


    “他……他死了嗎?”


    梅花樹下,盼兒突然探頭。


    她今天是有精心打扮過的,看上去要順眼不少,隻是行走之間還是將院子裏的石板小路弄濕了。


    阮桑枝突然想逗逗她:“他本就已經死了。”


    “對、對哦。”


    盼兒青白色的眼睛瞪大,看起來呆呆傻傻的,不像沈枯,她從來沒見過那樣聰明又好看的鬼。


    “不過,我要讓他活過來,真正的活過來。”


    “啊?”盼兒腦子裏的水不由得叮當作響,她興奮的問道:“我呢?我也可以活過來嗎!”


    “你已經死了。”


    阮桑枝頗為惡劣的笑了笑,眼見她眉眼失落下去,便溫聲細語的哄道:“幫我將他扔到……司禮監,悄悄的,別被人發現了。”


    “你都不讓我活過來,我盼兒也是有幾分脾氣的,為什麽要幫——”


    見這女魔頭掌心中又升起那灼熱的金色焰火,盼兒連忙改口:“幫!我幫還不成嗎!”


    “嗯,識時務者為俊傑。”


    阮桑枝打了個嗬欠:“放心,這活不會白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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