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寒星手裏確還有樁旁的案子,是東閣大學士楊偃的。


    這案子說來也唏噓,楊大學士本人,其實很會做官也很會做人的,宦官同清流再怎樣勢同水火,他在其中過,從來片葉不沾身。


    奈何他還有個侄兒。


    這喚做楊昀的小楊大人,才情好那是真的好,薑寒星有幸見過一麵,出口成章,說話跟作詩似的。脾氣強也是真強,三天兩頭就要喊一聲宦官誤國,上一封《諫權宦書》,大多都給楊大學士壓下來了,偶爾沒能給壓下來,王沛看見了自然就不樂意,要給這小楊大人點苦頭吃。楊大學士溺愛孩子,硬是頂了好幾回,一來二去,王公公難免發火,密令往東廠一遞:查!咱家就不信這姓楊的沒把柄!


    但你別說,還真就一點把柄也沒有。楊寒星查了一個月,實在是沒辦法,二十兩金收買了楊家的一個粗使的小廝,往詔獄裏一關,準備捏造個刁奴殺人案,到時候去告楊偃縱奴傷人。


    不過也沒用上。


    就在今早,楊偃忽自請了按察江南道,毫無緣由的,率先向王沛低了頭。


    她弗一來,便給段修己的事情砸昏了頭,那小廝自是還在詔獄裏關著,沒來得及放。


    但專門為放他來這麽一趟,也不至於。


    薑寒星和小獄卒走在詔獄的過道上。詔獄修建在東廠府衙地下,窗戶全無,門隻入口一扇,一條狹長而陰暗的過道從入口直通最深處,兩邊是三尺見方的小隔間,沒有什麽聲響,詔獄刑罰酷烈,多半到了這裏,都唯剩一點躺的力氣。


    故此時他倆腳步聲一前一後空蕩蕩地響,聽著還真有點瘮人。


    閑著也是閑著,薑寒星問:“沒怎麽來過這裏吧,害怕嗎?”


    小獄卒點點頭:“就昨晚來了一趟,賈哥說我剛來,先給地上瑣碎事務都熟悉了再說下詔獄,不然一時間受不了再出什麽差錯,都是大麻煩。”


    “看不出來啊,你賈哥對你還挺好。”


    薑寒星笑笑:“我也沒怎麽來過這兒,本來還想問問你這都誰呢,誰知道你也不知道。”


    “知道的知道的,”小獄卒趕緊答,“雖沒太來過,但名冊都記熟了,大人盡管問就是。”


    “果真?”薑寒星隨手往旁邊一指,“這誰?”


    小獄卒眯著眼睛盯著門板上號碼牌看了一會:“玄字七號,原京兆尹府屬官,去歲廠公立新政,王首輔不大同意,六部一些官員上了聯名書,上頭有他名字。”


    薑寒星又指:“那這個呢?”


    “擁雪關守將,八月北蠻進犯,給革了職關押,家裏湊夠十萬兩銀子就可給放出去,不過這要看都到年關了,好像還差五千沒湊齊。”


    “你小子這記性可以啊。”


    薑寒星回過頭,眼神十分讚許:“叫什麽名字,來衙門之前是幹什麽的?真是了不得了,你是要前途無量的。”


    “那就多謝大人提攜了。”


    小獄卒嘿嘿地笑,看著天真,實則一點也不失分寸:“小的姓沈,單名一個環字,來衙門前是在藥鋪裏幫人算賬,總也算不好其實,這才另謀出路來了。”


    “放心,環兄弟你這出路另謀的不壞。”薑寒星拍著他肩膀,眼睛看向了旁邊空牢房,“詔獄還有空著的時候?這倒稀奇。”


    “尋常沒有。不過詔獄規製,人死要立刻抬出去,整理安置卻是每日酉時末,由當班獄卒統一來做,若此間犯人為昨晚酉時後死,那按理說,此時確應該是空的。”


    沈環看了眼門板上天字十號字樣,也很了然,聲音壓得低低的,手往前一伸:“大人可要進去看看?空牢房進去,不違規製的。”


    “你呀。”薑寒星手指點了下他腦門,走了進去。


    詔獄是東廠內獄,周臣的案子轉刑部後人也跟著轉到了刑部天牢,給刑部查到了真稅款造假,才暗中又給轉回了詔獄。


    從回來到死,尚不足三天。


    薑寒星早料想過,這裏查不出什麽蛛絲馬跡。


    林明雨給她的那些文書,也證明了這一點,上頭寫得清清楚楚:無外力強入痕跡,並附著三天之內輪值探視記錄:除一日三餐供給,無探視接觸。


    但林明雨的那些文書,隻停留在周臣死時。


    而關於死亡的蛛絲馬跡,卻往往並不隻存在於死的那一瞬間及之前。


    薑寒星纖長手指插進了地上稻草裏。


    詔獄牢房可沒什麽恭桶茅廁之類東西,吃喝拉撒,都在這三尺見方小天地,穢物遍地是經常事,縱周臣早已受遍酷刑,不吃不喝許久無物可排,一身的傷,也總該有血痕膿水在吧。


    可她手指所觸及之處,每一根稻草都幹燥又蓬鬆,連坐臥折斷痕跡都無。


    擺明了有人來過,收拾妥當了的。


    薑寒星折了根幹稻草捏在手裏,瞪沈環:“你這孩子,有時候也太實誠了,收拾屍首就收拾屍首,怎麽還給人今天當班獄卒該幹的活兒也給幹了?”


    “您說整理牢房啊?那哪兒能是我啊。”


    薑寒星這話其實說得隱晦,沈環卻一點磕絆都沒打,幾乎霎時意會:“您沒看見當時那架勢,烏泱泱一幫子人,一進來就給我趕走了,別說碰屍首了,等我再回來,地上連草都是新的啦!”


    他邊說邊神神秘秘地壓低了聲音:“大人,周臣屍首這事,其實我勸您別碰。”


    薑寒星挑眉:“怎麽,怕我萬一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牽累你?”


    “那哪兒能!”沈環聲音壓得更低了,“您沒聽說麽,死的那個官老爺,身上可一點傷痕都沒有!這是窮鬼索命啊!”


    “什麽索命?”


    “您不知道嗎,這天字十號房,不久前曾關過一富家小少爺……”


    富家小少爺薑寒星知道。


    王公公沒那麽多政敵可以抓的時候,也會扣押些富戶來斂財,死在了這裏的,是京城首富家沈家的獨子,沈少爺身體不好,剛進詔獄人就給嚇沒了,卻沒人告訴沈家這消息,沈家變賣了家產湊了錢來,換回的隻一副屍首,沈夫人當時便尋了短見,沈老爺沒聽說,好像是瘋了吧,反正有時候家破人亡,也就是一息之間的事。


    “……這沈少爺因錢而死,怨念化成厲鬼,自然也最恨周知府這樣的守財奴,所以就一朝發怒,把周知府命給索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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