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打開又關上,這裏隻剩下她和楊昀兩個人了。


    戶部的藏書閣頗大,有尋常屋舍兩層那樣高,隻剩下了他們倆,沒了爭執,便更顯得空蕩蕩的沒人氣,讓人覺著冷了。


    薑寒星往手裏嗬了口氣,又用力搓一搓,一邊期盼著它能在翻書時不要太僵,一邊翻開了楊昀給她搬下來的一摞文冊。


    楊昀搬了個椅子坐在薑寒星身後,手中捧著書在看。


    “小楊大人的傷可有好些了?”


    楊昀不吭聲。


    果然是並不願同她有公事之外的任何牽扯,薑寒星有些發愁,她現在是需要跟他有牽扯的。


    不過好在楊昀並不會走。


    按照規矩,查閱文冊時要有戶部官員在旁邊看著的,但藏書閣為了文冊的保存,常年陰冷,尤其是冬天,那根本就不是人呆的地方,還總有股縈繞不去的黴味兒,所以這個規矩,隻要能鑽空子,是沒人遵守的。


    不過既然是楊昀,就不存在不守規矩的可能。這許多的文冊,她有的是時間。


    故薑寒星徐徐地同他扯閑天:“卑職知小楊大人如今還在怨我,無非就是因兩樁事,一是覺得卑職收錢還告密,不守信用,二是恨卑職當時對你動手那樣重。頭一件事其實並非大人想的那樣……”


    楊昀在她背後,視線悄悄的從書挪到了她的背影上。


    “……不過我也確實收了錢卻並沒辦好事,也並非全然無辜,便也不爭辯什麽了,大人因這事怨卑職便怨卑職吧。”


    楊昀本來坐直了的背又弓了下去,但視線卻一時沒能挪回來,她方才鬥篷脫了直接放在了值廬裏,並不曾帶過來,這時候隻穿著夾襖,夾襖再薄也是夾襖,可她的蝴蝶骨突兀的像是真有兩隻蝴蝶馬上就要飛出來了。


    怎麽會這樣瘦?


    “但第二件事,卑職可要好好同大人說道說道,這事可並不能全怪卑職,你看你當時都真想殺卑職了,卑職也不能不還手不是?我們習武之人動起手來哪兒還一分一寸都計較著,傷了您也不是卑職本意,您就大人有大量,別跟卑職計較了……”


    她打了他這事本就是兩人都有錯處,他哪裏會因為這種事就記仇小性!


    楊昀有些生氣的站了起來。


    “對了……”


    薑寒星忽然回了頭,正好撞到楊昀鬥篷的毛邊上,鼻子一癢,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她及時扭頭了,但她這兩天一直在外邊凍,確實是有些染風寒了,接著又咳嗽了好幾聲,整個身體都在跟著顫,像外邊梧桐樹上寒風裏最後一片葉子似的。


    都這樣了,她反而笑了起來:“您看您,過來也不知會一聲……”


    楊昀想起她方才冰冷的指尖,本來要說的話咽回了肚裏,猶豫了下,還是伸手,把她剛打開的那本名冊合上了。


    一事歸一事,戶部確實沒名冊非得在藏書閣看的規矩。


    薑寒星愣了下,又笑:“小楊大人不會是要下逐客令吧,您方才說了,咱們倆之間的是私事,看名冊這事是公事,小楊大人一向公私分明奉……”


    “我也說了,既然是為了公事而來的,便莫要談私事。”


    楊昀把那本名冊放在她還沒看的那一摞的最上邊,彎腰,一整摞抱了起來往外邊走。


    “值廬也能看。”


    薑寒星愣了下,隨即笑著也抱起一摞書快步跟了上去。


    一進值廬果然暖和了許多,薑寒星感覺她四肢的血液都重新流動了起來。楊昀將他方才讀書的桌案收拾了,把薑寒星的名冊放上去,又往已經有些暗下去的火盆裏添了幾塊兒炭。猶豫了一下,還是去關上了門。


    “小楊大人可真是正人君子啊,卑職同您有那樣的齷齪在前,您還能……”


    她話還沒說完,楊昀便回了頭,一雙眼睛直勾勾盯著她。


    楊昀眉眼是真的漂亮,像桃花眼,眼睫長眼尾也長,笑起來時眼睛是彎的,但又不是,他眼尾是往下走的,按說這種眼型容易顯人柔弱又有頹氣,但楊昀不,因為他眼睛永遠是往前方看的,赤誠又熱烈。


    “你一直在討好我。你並不是這樣的人。為什麽?”


    “小楊大人這樣了解卑職嗎?”


    他倒是出乎她意料的敏銳,薑寒星也沒再遮遮掩:“自然是有求於小楊大人。”


    “有求於我直接開口就是,公事上的我又不會因私情不應允,私事上的你也知我定然不會幫,何必如此迂回。”


    “但人不都這樣嗎,許多明知不可能的事,還總是忍不住心懷希翼想試一試。”


    薑寒星從懷裏掏出了那封信:“其實也並非全然是我私事,這就是案子中的那封匿名信,不知小楊大人可否幫卑職看一看?”


    楊昀看了一眼,沒接:“不幫。”


    他理直氣壯的:“偵緝是三法司的事,並不歸戶部管,我幫了你,便是逾權。”


    她倒是真沒想到,他能死腦筋在了這個地方。


    “所以卑職說此事是卑職的私事,小楊大人這是幫卑職,並不算是逾矩。”


    但薑寒星很快反應了過來,循循善誘:“此案破不了,卑職連同負責這事的人都要受責罰,包括東廠,也包括順天府。”


    “縣府衙門,偵緝是職業所在,破不了理應受責罰,你們東廠既然攬了偵緝的權,跟著受責罰也是應當。”


    “但小楊大人也知,如今朝堂,行事並非全依律法。前日東廠的百戶段修己,想來小楊大人也有印象,便是因為醉酒後說了劉瑾兩句壞話,就被賜毒酒。卑職說的責罰,並非杖責貶官罰薪,是諸如此類。”


    楊昀不說話了。


    薑寒星知道這事十拿九穩了。公私分明,情理分論,她自然信楊昀是真想做這樣的人,且確實一直在這條路上走並已經走了很遠,但他顯然是並沒全然走完。


    她伸手去揉脖子,手指碰到脖子上的皮肉,是溫熱的。倘若他果真做到了,她為何現在會在這暖和的值廬裏呢。


    薑寒星一邊揉著脖子,一邊又補了一刀:“小楊大人要是覺得規矩尚在人命之上,隻當卑職什麽話都沒說過便是了。”


    很久之後,楊昀開了口:“都需要我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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