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外的喧嚷吵得他睡不著,他睜開迷蒙的雙眼覷視著窗外,夜燈柔和卻也刺眼,他禁不住又閉上了眼。窗外一聲聲急切的呼喚與他無關,他跟這個世界早已毫無瓜葛,紅塵往事在十三年前便已付諸笑談。


    車外突然有人大叫一聲:“孟培根!”


    呼喚裏帶著殺伐之音。


    老悶兒心頭一動,孟培根,好熟悉的名字!他又閉上了眼,可是他再也睡不著了。


    未經允許,記者不準入內


    一碟花生米,兩瓶啤酒,一胖一瘦兩個漢子各拿一瓶啤酒,互相一碰,仰頭吹了幾口,然後一齊打出響亮的飽嗝,呼出一口混濁的酒氣。胖臉漢子名叫方建堂,說話嗓門大,人稱方大炮。他右眼眉心到太陽穴橫著一條刀疤,此時在酒精的催動下紅彤彤的,就像photoshop裏的浮雕效果,形象突出而且鋥光發亮。他一隻大腳搭在另外一張椅子上,說道:“喂,爛仔明,你那娘們兒怎麽樣了?”


    瘦臉漢子名叫吳煥明,精瘦,黑臉,像隻猴子,方建堂總是叫他爛仔明,他也不惱。方大炮說起娘兒們這事兒,爛仔明氣不打一處來,重重地將酒瓶子往桌上一墩,罵了一聲:“操,都他娘的勢利眼。”


    “有錢能使鬼推磨嘛,”方大炮乜斜著眼,漫不經心地說道,“我倒有個發財的道兒。”


    “什麽?快說!”


    “這錢來得容易,就看你有沒有那膽量了。”


    “操!上刀山下火海我都不怕。”


    方建堂剛準備道破玄機,一個年輕人懵懵懂懂地闖了進來。


    這是一間小飯館,臨街而設,招攬著南來北往的生意。這裏地處市區和莊家溝礦區的必經之地,主要招待運煤車的司機。最近幾天,莊家溝的幾處煤礦都在停業整頓,運煤車也很少來了,生意清冷了很多。方建堂和吳煥明是僅有的兩個顧客,他們是本地人,一直遊手好閑不務正業。此時,方大炮看了一眼年輕人,拿起酒瓶灌了一口,爛仔明則好奇地打量著年輕人,他穿著夾克衫,已經洗得泛白。


    年輕人憨厚地衝兩個人一笑,問道:“請問莊家溝煤礦怎麽走?”


    爛仔明說道:“莊家溝的煤礦多了去了,你問的是哪個?”


    “就是剛剛出事的那個。”


    “出門左轉,沿著路一直往下走,大概半個小時就到了。”


    “謝謝。”年輕人向吳煥明點點頭便離開了。


    方大炮舉起酒瓶子說道:“幹了!”


    “著什麽急啊!”


    “老板,埋單!”


    “你剛才話還沒說完呢,怎麽急著走啦?哎,可別不夠意思啊,有發財的道兒不告訴兄弟。”


    “少廢話,出去再說。”


    啤酒幹了,單埋了,爛仔明跟著方大炮走出小飯館,急不可耐地問道:“你到底說不說?”


    “我問你,你覺得剛才那人是幹什麽的?”


    “問路的呀。”


    “操,你腦子長著幹什麽的?”方建堂揶揄道,“那人肯定是死者的家屬。”


    “哦……你怎麽知道?”


    “哼,猜都能猜出來,”方大炮說道,“這幾天去橫天煤礦的隻有三種人,領導、記者和家屬,你覺得他像領導還是像記者?”


    “都不像。”


    “對了嘛,”方大炮揚起頭,說道,“他肯定是誰的家屬。”


    “那又怎麽樣?”


    “你知道他去橫天煤礦幹什麽嗎?我告訴你吧,他肯定是去領賠償金的。”


    “哦……”


    “走,我們跟上他。”


    “幹嗎?”


    “搶了他奶奶的。”


    “啊?”


    “怎麽了?不想賺錢了?”方大炮不屑地看著爛仔明,“而且我告訴你,接下來肯定天天都有來領賠償金的。”


    爛仔明笑了:“前麵有段路,前不著村後不著店……”


    倆人騎上摩托車向著橫天煤礦的方向慢慢駛去,一輛吉普車越過了他們,揚起了漫天的灰塵,他們眯起眼睛屏住呼吸,幾乎要窒息了。


    通往莊家溝礦區的黃泥路上,一個孤獨的身影慢慢地向前走著。他想了很久,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認錯人了,畢竟十三年沒見過那人了。可是,那人的音容笑貌跟記憶中何其相像啊!他在順寧的街頭行屍走肉般遊蕩,內心裏翻江倒海,最後終於決定,不管怎樣也要去一探究竟。他換了幾輛公交車,終於到了小鎮上,公交車將他丟下後轟隆隆開遠了。從小鎮到莊家溝礦區沒有公交車,他隻能步行。離莊家溝越近,景色越是荒涼,一路上全是被煤灰染黑的泥土,有車經過,就會漫起鋪天蓋地的灰塵,連天空都變得黃蒙蒙的,像抹了一層泥漿。問清路後,他到路邊買了一瓶水,灌到嘴裏卻發現滿嘴是沙。空氣中流淌的全是熱氣,他孤獨地走著,一如他的身世,孤獨寂寥煢煢孑立。幾輛小汽車從對麵急速駛過,又一次卷起滿天塵土,嗆得他喘不過氣來。


    正午時分,橫天煤礦安靜得出奇,隨著最後一批礦工成功升井,所有的救援人員都已撤離。礦區已經封閉,事故調查組上午進行了例行檢查,現在已經被趙本仁請到了市裏吃飯,一群不明真相的群眾圍在辦公區的院子外,哭聲震天地叫罵著。他們早就想到煤礦來了,可是礦難一發生,交警就對前往橫天煤礦的車輛一一檢查,在通往礦上的唯一路口,更是設置了重兵把守,家屬和未經允許的記者一律不準進去。直到救援工作結束,交通才恢複暢通,他們終於得以進入礦區。可是,本以為能看到親人,誰知道親人根本是杳無影蹤,真正是生不見人死不見屍。他們圍堵在辦公區已經有些時候了,可是辦公區裏一直鴉雀無聲,仿佛一座活死人墓。


    礦難發生後,橫天公司通過放假、安排去其他工地等辦法,分流職工九百多人,發放路費和工資一千四百多萬元,隻留下兩百多人參加搶險救援。救援工作一結束,工人立即放假,大部分都回家探親去了,依然留在礦上的也就十幾二十人。哭聲吸引了他們,他們立即像好奇的孩子一樣紛紛趕來,將這一群人圍得水泄不通,站在後麵的隻能踮起腳尖抻長了脖子看。


    年輕人繞著人群走了一圈,最後瞅個空子鑽了進去,再回頭打量著每張圍觀的臉。


    那人不在。


    老悶兒對什麽都不好奇,尤其不喜歡人多的地方,當工友們被哭聲吸引紛紛跑出去的時候,他依然不聲不響地躺在床上,不時伸手摸摸口袋裏的五千塊錢,想著今後該到何處立足。十三年了,難道他還要東躲西藏嗎?


    有人敲門。


    他懶得理,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


    屋外那人離開了,隔壁房間的門被敲響了,然後是再隔壁……他覺得怪怪的,在這裏幹了這麽多年了,沒人敲過門,工友們串門時,大多是人未到聲先到,嗷嗷叫著對方的名字就把門打開了。那人會是誰呢?正這麽想著,隻聽屋外傳出聲嘶力竭的一聲大喊:“孟培根,你在哪兒?”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國家賠償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孫浩元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孫浩元並收藏國家賠償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