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飛虎又睜開了眼睛,對眾人說:“謝謝各位的關心。我現在沒事兒了。你們都回去休息吧。”


    眾人安慰了孫飛虎幾句,紛紛離去。李豔梅仍然站在床邊,用目光詢問著孫飛虎。孫飛虎站起身來,“我真的沒事兒啦。你也回去休息吧。”


    李豔梅說:“我還是在這裏陪你吧。”


    “不用了。咱們約定好一起體驗獨身生活嘛。你待在這裏,明天又該給他們留下笑柄啦。”


    “老孫,鳴鬆就是那種脾氣的人。她說的話你別往心裏去。男人嘛,還得度量大一些,別讓老同學們笑話。”


    “你說我是那種小肚雞腸的人嗎?”孫飛虎把妻子推到門口,“你就放心回去睡覺吧。我明天早上照樣跟大家一起去坐竹筏。沒有問題啦!”


    李豔梅笑了笑,走出門,又回過頭來叮囑道:“你有什麽事情就叫我。咱們也可以敲牆,三長兩短。別忘啦!”


    孫飛虎關上房門,立即在地上尋找那張紙片。他發現那紙片靜靜地躺在門後的牆角,忙撿起來,拿在手中,目不轉睛地看著紙上的黑蝙蝠。過了一會兒,他關上燈,走到窗前,從窗簾縫裏看著外麵的夜景。


    山區的夜晚,非常寧靜,遠處傳來潺潺的流水聲。孫飛虎認真地分析自己麵臨的處境。這會不會是偶然的巧合?他從心底希望這是巧合,但理智告訴他這不是。那張紙片顯然是有人故意放到門上的,而且那紙片上畫的蝙蝠是那麽清晰那麽獨特那麽熟悉。毫無疑問,有人在暗中向他發出了威脅的信號,而且很可能還隱藏著一個殺手。這人是誰呢?他分析了身邊的每一個人,又仔細回憶了晚飯時大家說的每一句話。突然,另外一個人的身影浮上他的腦海。會是她嗎?那個女服務員?她姓什麽來著?啊,姓沈。她和那件事情有什麽聯係呢?難道是她?孫飛虎閉上眼睛。二十多年前的往事如同電影般浮現在他的眼前——


    ……1970年,到機關工作不久的孫飛虎和其他許多幹部一樣被“下放”到了位於寧夏回族自治區一片沙漠邊緣的“五七幹校”。到幹校以後,他被分派去喂馬。帶著他幹活的是一位年近半百的老師傅。此人黑紅臉膛,濃眉小眼,尖鼻子,薄嘴唇,中等身材,很瘦,但是很結實,一看就是個跟泥土打了半輩子交道的莊稼漢。初次見麵時,老師傅自我介紹:“我叫蔣蝙蝠,蔣介石的蔣,蝙蝠嘛,就是燕麽虎。你可以叫我蔣師傅,也可以叫我老蝙蝠。”


    孫飛虎覺得這個老師傅挺有意思。現在別人都怕和蔣介石這樣的人物有關聯,而他卻主動說自己姓蔣介石的“蔣”。真是不可思議。


    不過,蔣師傅待人既誠懇又熱情。他們兩人同住一間小屋。無論在生活上還是工作上,蔣師傅都對他很關照,經常幫助他。最令他難忘的是蔣師傅還救過他一次命。


    那是他到幹校之後不久的一個休息日,天氣晴朗。他聽人說在幹校西北有大沙丘,而他一直想看看沙丘究竟是什麽樣子。吃過午飯之後,他跟蔣師傅打了個招呼,就獨自出了幹校,沿著小路,向西北方向走去。


    走了一個多小時,他終於看見了沙漠,也看見了沙丘。那些沙丘有大有小,都呈月牙形狀。月牙的內邊朝向東南,坡很陡;外邊朝向西北,坡很平緩。他是第一次見到沙丘,非常興奮,便一口氣爬上了一個有好幾層樓高的大沙丘。他坐在沙丘頂上,看著近處那些黃綠色的沙棘,又眺望遠處幹校的房舍。在清澈深邃的藍天之下,在廣袤無垠的天地之間,他感覺很愜意。


    坐了一會兒,他想滑下去,便走到沙丘陡坡的邊緣,坐著向下滑。細沙在他身下流動。他的身體越滑越快。他竭力保持身體的平衡,但最後還是摔倒了,一溜跟頭翻滾到沙丘腳下,停在一棵孤零零的沒有多少枝葉的酸棗樹旁。他的身上和臉上都沾滿了沙粒,但是他很高興,就爬上沙丘,又滑了一次。這一次,他又摔倒了。他站起身來,決心要不摔倒地滑一次。於是,他又爬上高高的沙丘。他一共試了七次才成功地坐著從沙丘頂部一直滑到下麵。他非常高興,但是也累得筋疲力盡了。


    他躺在沙坡上,任憑溫暖的陽光直射在臉上。他覺得非常舒服,便閉上了眼睛。沒過多久,他就睡著了。


    後來,孫飛虎是被猛烈的風沙驚醒的。他睜開眼睛,隻見天地間已經變得灰蒙蒙了。一陣陣狂風卷著沙粒從身邊呼呼地滾過。他慌忙爬起來,用手擋住撲麵而來的風沙,向西望去。啊!一片灰黑色的沙塵遮天蔽日,滾滾而來。夕陽在塵霧後麵變成一個暗紅色的小球。他被嚇壞了,不知所措地在原地轉了兩圈,然後連滾帶爬地跑到大沙丘的陡坡下,以便躲避狂虐的風沙。


    這裏的風果然小了許多,但是他仍然能夠感覺到身邊的沙粒在流動。他閉上眼睛,用雙手抱著頭,在心中盼望著這陣狂風快點過去。然而,風越刮越大,帶著狂虐的吼叫聲,仿佛要把大地上的萬物一同毀滅。他感到非常恐懼,因為他已經模模糊糊地意識到死亡的威脅。


    忽然,他隱隱約約地聽到了馬蹄的聲音,好像還有人在喊叫。他睜開雙眼,果然看見一人騎著馬在風沙中奔馳而來。他連忙站起身,不顧一切地跑了過去。


    來人是蔣師傅。他在孫飛虎身邊翻身下馬,先把孫飛虎推上馬背,然後自己也跳上去,一手抱著孫飛虎的腰,一手抓著馬的韁繩,驅馬跑回幹校。


    那一夜,風沙刮得天昏地暗,星月無光。


    第二天風停之後,蔣師傅執意帶著心有餘悸的孫飛虎又去看了那片沙丘。在那裏,孫飛虎費了很長時間也沒能找到那棵孤零零的酸棗樹。蔣師傅告訴他,那棵酸棗樹肯定被埋在沙丘下麵了,因為那座大沙丘至少又向東南推移了好幾十米。孫飛虎明白了,如果不是蔣師傅及時趕來救他,他恐怕已經葬身沙海了。也許在幾百年或幾千年之後,考古學家們會在這裏發現一具幹屍。


    孫飛虎對蔣師傅感激涕零,也對蔣師傅的身份產生了濃厚的興趣,他覺得蔣師傅絕不是普通的農民。


    後來,孫飛虎從別人口中了解到關於蔣師傅的情況。蔣師傅原名叫蔣百福,是個“老八路”,12級國家幹部——屬於“高幹”。“文化大革命”開始後,他被打成“走資派”。在一次“批鬥會”上,“革命群眾”問他為什麽名叫蔣百福,是不是希望蔣介石有百福?他當即宣布改名為蔣蝙蝠。“造反派”認為他態度較好,沒有將他關進“牛棚”,而是“下放”到了這所“五七幹校”……


    第4章 南飛的燕子


    武夷山的旅遊資源非常豐富,旅遊節目很多。其中最有趣味也最富魅力的當屬乘竹筏漂遊九曲溪。按照導遊的說法,不到九曲坐竹筏,等於沒來武夷山。


    5月1日早上,六位老同學吃過早飯就迫不及待地乘車來到位於九曲溪上遊的竹筏碼頭。盡管昨夜發生了令人驚詫的事情,盡管此時天空中堆積著灰黑色的雲層,他們坐竹筏的興致仍然很高。


    碼頭上等待乘竹筏的人排起了長隊。河灘上也停滿了等候拉客的竹筏。趙夢龍等人買了票,又等了十幾分鍾,才被碼頭管理人員分派給一個留著稀疏胡須又黑又瘦的年輕人。他們跟著那個年輕人沿著河邊向下走去。河灘上那些大大小小的鵝卵石既硌腳又絆腳。他們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不時把好奇的目光投向那些停靠在岸邊的竹筏。


    竹筏是由十幾根兩頭彎起的又長又粗的竹子捆綁而成的,約有十米長,兩米寬。竹子彎起的部位還留有黑黢黢的煙熏火烤的痕跡。每個竹筏上有六把竹椅,排成兩行,供遊客坐。那竹椅隻是擺放在竹筏上,沒有固定,因為竹筏漂到下遊碼頭後,筏工們還要將竹椅拿下來,並將五六個竹筏高高地疊放在一起,用帶拖車的三輪摩托拉回上遊碼頭,以便再次漂流。


    趙夢龍等人跟著年輕筏工來到竹筏前,隻見竹筏上還站著一個皮膚同樣黝黑但身材比較強壯的年輕女人。錢鳴鬆非常興奮,邁步就要上竹筏,但是吳鳳竹拉住了她,說最好等筏工給安排座位。然而,男筏工一點都不著急,而且還陰沉著臉,似乎不太高興。


    周馳駒主動上前問道:“小夥子,我們怎麽坐呀?”


    男筏工看著他們,嘟囔說:“六個大人,還這麽大塊頭,準得超重啦。”他特意瞄了一眼孫飛虎和周馳駒。當官的和學者們麵對這種陣勢都有些不知所措,還是走南闖北的周馳駒反應快,立即從兜裏掏出50塊錢,遞了過去。那位筏工推讓一下便接過去揣在兜裏,他的臉色也就“陰轉晴”了。按照筏工的安排,趙夢龍和吳鳳竹坐在第一排,錢鳴鬆和孫飛虎坐在第二排,周馳駒和李豔梅坐在第三排。這樣,竹筏兩側的重量基本上保持平衡。


    遊客坐好之後,男筏工在前,女筏工在後,用力將手中的竹篙撐入河床,竹筏緩緩地離開岸邊,跟著前麵的竹筏隊伍,慢慢地駛向河心。他們這條竹筏果然吃水較深,河水從竹筒的縫隙中湧上筏麵。沒走多遠,六人的鞋就都被河水浸濕了。這對錢鳴鬆等人來說,又增添了漂遊的樂趣,但是對孫飛虎來說卻有所不同。他本來就怕水,兩腳一濕心裏就更加緊張。他雙手緊緊地抓住竹椅的扶手,上身坐得筆直,兩眼緊盯前方的水麵。


    坐在旁邊的錢鳴鬆見狀笑道:“我說孫局長,您這是幹嗎哪?又不是坐在主席台上,也沒有攝像機對著,別這麽目不斜視的,假端莊!”


    “我有點兒怕水。”孫飛虎老老實實地說。


    李豔梅在後麵作證說:“是的,老孫有‘恐水症’。老孫,你放鬆點兒,眼睛別老看著水麵,往兩邊兒看看,感覺就會好一點兒。”


    錢鳴鬆回頭瞟了李豔梅一眼,繼續譏笑孫飛虎,“哎,我記得你過去不怕水呀。什麽時候又添了這個新毛病?啊,我知道了,當官兒以後得的吧?沒錯!”


    周馳駒不解其意,在後麵問道:“這怕水和當官兒有什麽關係?”


    “太有關係啦!”錢鳴鬆煞有介事地說,“一位醫學專家曾經對我說,現代社會中得‘恐高症’和‘恐水症’的人都不少,但是在當官兒的人裏麵,得‘恐高症’的很少,得‘恐水症’的比較多。”


    “那為什麽?”周馳駒不知是真不明白還是假裝糊塗。


    “人一踏上仕途,都唯恐官位不高,怎麽能得‘恐高症’呢?至於這‘恐水症’嘛,古人說得好,水可以載舟也可以覆舟呀!孫局長,我說得對嗎?”


    孫飛虎早就知道錢鳴鬆的嘴很厲害,此時無心應戰,就自我解嘲地笑了笑,“兩回事兒,兩回事兒。”


    周馳駒卻一本正經地在後麵讚歎道:“思想!這就是思想!豔梅,你是研究佛學的,你說鳴鬆的話是不是很有哲理?我認為,隻有像鳴鬆這樣有思想的詩人才能說出這種話來。深刻!確實深刻!非常深刻!”


    錢鳴鬆轉過身來,繃著臉對周馳駒說:“嘿嘿,說什麽哪?你有病吧?”


    “沒病,就是俗!”周馳駒在說笑話的時候都是一副誠心誠意的樣子,“商人嘛,天天跟錢打交道,瞎忙,能不俗嘛!”


    “什麽叫瞎忙?無欲自然心似水,有營何止事如毛。”女詩人隨口說道。


    “就是,在您這位大詩人麵前,我們能不俗氣嘛。說真格的,就您送給我的那本詩集,有一多半兒我都沒看懂。我知道,咱們早就不在一個檔次上了!”


    “別假謙虛!就你們那些套話,我都聽膩了。什麽窮得一無所有,就剩下錢了。說得多好聽呀!現在誰不知道,有錢就有一切。隻要你有錢,還不是想要什麽就有什麽,想當什麽就當什麽!詩人算什麽?隻要你肯出錢,準保有人讓你當,還得是著名詩人!”錢鳴鬆突然想到一個問題,便用老師的口吻大聲問道,“各位同學,你們戴護身符了嗎?”


    趙、李、周、吳四人便用小學生的語氣齊聲回答:“戴——啦!”


    孫飛虎在身上摸索一遍,沒有找到,就嘟囔了一句。於是,眾人又對他譏笑了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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