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堂的主體是一個大約有三四層樓高一個半籃球場大的長方形大堂,中間的地上整齊地擺放著幾十排木椅;大堂的前端是一個猶如蒼穹般的圓頂大廳,正麵牆上是一排高大的拱形彩繪玻璃窗;大堂兩旁是一個個相互隔開的側殿。門邊的側殿大概是神職人員的辦公室,看上去很現代化,有文件櫃和寫字台,寫字台上有台燈和電話機。寫字台旁的轉椅上坐著一位身穿黑袍的中年男子。那人側頭看著何人,當目光相遇時,那人便送來友好的微笑,然後又低頭工作了。


    教堂裏沒有其他人,也沒有聲音,顯得莊嚴肅穆。何人猶豫了一下,邁步輕輕地沿著右側的通道向前走去。他邊走邊欣賞牆上的壁畫和雕像。教堂裏的光線不太明亮,所以壁畫和雕像看起來都有些朦朧。


    他來到大堂正麵的彩窗下,抬頭觀看彩窗上的畫像。由於外亮內暗,所以彩窗上的畫像相當清晰。彩窗的上部用大理石窗欞分成6個花瓣形窗麵,每個花瓣裏有一個人像,大概都是《聖經》裏的人物;彩窗的下部分成上下兩層,共有12個長方形窗麵,每個窗麵上畫著一組或坐或立或行或說的人物,大概講述的都是《聖經》中的故事。所有畫像都很精細,形態逼真,栩栩如生。


    彩窗下麵的牆上有一幅巨大的油畫,是基督受難像。那畫麵已經發黑了。畫像前麵是一個大平台,猶如劇場的舞台,台上鋪著厚厚的地毯。平台的最裏麵有一個很大的紅木桌台,上麵擺放著兩個大花籃,那五顏六色的鮮花中插著幾支紅色的大蠟燭。桌台前麵是一個大理石棺材,旁邊有一個金色十字架,周圍擺放著許多銅蠟燭台和花籃。平台的左前角有一把紅絨布木椅,前麵有一個落地式麥克風和一個紅木講台,上麵放著一本很大的《聖經》。平台的右前角有一尊銅像,是一位懷抱裸體男童的女神,旁邊也擺著一個大花籃。


    他看了一圈之後,沿著左邊的通道向後退去,目光依然留在正麵的彩窗和畫像上。他覺得這裏的環境有一種讓人說不出來的感覺,便坐到木椅上細心體會。他昂起頭,觀看著,心裏想象著信教者在這環境下的感覺。過了一會兒,他放棄了假裝教徒的努力,轉過身來觀看左邊的側殿。


    側殿裏有一個大理石桌台,上麵的牆壁上是一個基督被釘在十字架上的雕像;兩側的牆壁上各有一幅很大的油畫,但是因畫麵發黑而且光線昏暗,看不清畫的內容。基督受難像前有一個很大的蠟燭台,再前麵是一個讓信徒跪拜的木台,上麵鋪著紅地毯。


    這時,何人才發現自己並非教堂的唯一訪客,因為在木台上跪著一個人。由於那人一動不動,所以他開始沒有發現。側殿裏的光線很暗,他看不清那人的外貌,但覺得那是位男子,大概已經不年輕了。


    出於職業習慣,也由於無所事事,何人便對這位獨自在教堂中默默祈禱的人產生了興趣,開始觀察並做出一些推測。他盼望那人站起身,轉過來,以便看到其相貌和表情。然而,那人似乎在故意考驗他的耐心。他並不著急,反正現在最富裕的就是時間。而且,等待的時間越長,他就越要等下去。


    大約過了半個多小時,那位虔誠的祈禱者終於站起身來,又用手在胸前畫了個十字,才轉過身,慢慢地向這邊走來。何人看清了相貌,但同時也大吃一驚,因為那是個中國人!


    來到小城之後,何人一直沒有看到中國人,也一直想看到中國人。然而,他沒想到會在這種情況下看到同胞——盡管他還需要進一步驗證,但心底已經有了這種認同。


    那人從何人身邊走過時慢慢地看了他一眼,但臉上沒有表情的變化——不僅沒有在異國他鄉遇同胞的驚喜,甚至都沒有看到同類時的正常反應。不過,那人的外貌和表情還是給何人留下了足夠回味的印象。那是一個麵頰清瘦腰板挺直的老人,下巴上留著很長的花白胡須。他的目光呆板,似乎飽含滄桑。


    老人走到大堂門口,回過身來,非常認真地在胸前又畫了一遍十字,才從小門走出去。何人不想放棄在小城裏認識中國人的機會,就起身跟了出去。


    出了教堂之後,老人走得很慢,何人也走得很慢。開始何人還擔心被發現,但很快就放心了,因為老人隻知往前走,沒有回頭觀看,大概他沒有想到這裏會有人跟蹤。


    何人跟著老人走過幾條清靜狹窄的街道,來到埃克斯市中心的米拉堡大道。按照小城的標準,這裏已是相當繁華和熱鬧了。街道中央排滿了走走停停的車輛,兩旁的人行道上人流熙攘。其中既有急匆匆趕路的人,也有慢悠悠閑逛的人。道旁有很多商店和咖啡館。每個咖啡館的門前都緊密地擺放著桌椅,有方的也有圓的,有木頭的也有金屬的。法國人喜歡在街頭露天的咖啡座上消磨時光。據說,米拉堡大道上的咖啡座夜景可以和巴黎香榭麗舍大道的夜景媲美。


    老人沿著米拉堡大道走了一段,拐進北麵的一條窄街,走進一家門臉很小的藝術品商店。何人稍等片刻,也走了進去。


    這家商店的門臉雖小,但裏麵的展廳很大,而且格調高雅。何人剛進門,一位店主模樣的中年男子就熱情地迎上來說了一通法語。何人聽不懂,便很有禮貌地用英語說他不懂法語。店主寬容地笑了笑,立刻改用英語介紹,並問何人對什麽樣的藝術品感興趣。何人說隻想隨便看看。店主說希望有人來欣賞店裏陳設的藝術品,特別是外國人,買不買都沒有關係。然後他建議何人到地下室去看看,因為那裏陳設著幾幅著名畫家塞尚的真跡,並執著地引導他向門後的樓梯走去。


    何人知道,塞尚曾經在埃克斯生活一段時間,所以當地人都視他為驕傲。何人看了一眼正在角落裏觀賞畫作的“跟蹤對象”,不很情願地跟隨店主走了下去。


    地下室布置得比上麵還要高雅。牆上掛著一幅幅精美的油畫。何人對油畫近乎無知,此時更無興趣,但是店主的熱情使他不得不耐心地聽著介紹。店主終於介紹完了,何人向他表示感謝,然後快步向樓上走去。店主也跟了上來,並堅決送他一本自編的畫冊。


    何人環視樓上的展廳,那位老人已經不見了。他連忙向店主告辭。走出店門,快步向兩邊的街道找了一遍,但是沒有看到老人的蹤影。他又到米拉堡大道轉了一圈,也沒有收獲。他在街頭悵然四望,不無沮喪地向旅館走去。


    第13章 狂熱的螞蟻


    阿伯拉姆旅館的東麵是佐敦公園。何人經常站在陽台上,觀賞公園裏的景色以及來來往往或休閑散步的人。雖然埃克斯市的環境很美,宛如一座大花園,當地居民還是喜歡到佐敦公園來休息娛樂,特別是在陽光燦爛的下午和紅霞滿天的傍晚。


    佐敦公園的大門向北,門內是一條很寬的土路。路旁那些高大的梧桐樹剛修剪過,光禿禿的,隻在樹尖上長著一些綠葉,樣子有些怪異。何人不喜歡這種樣子的樹,因為那些黃綠色的樹幹上長著大大小小的圓形白斑,很容易讓他聯想到得了白癜風的皮膚;而那些曲曲折折向四外伸張的枝杈上長著一個個鼓包,又很容易讓他聯想到得了大骨節病的手指。


    土路兩旁立著黑褐色的鐵燈柱,不太高,頂部有一個向前伸出的螺旋狀彎鉤,上麵掛著老式的方框街燈,也是鐵的。土路的南端有一個圓形噴水池和一個高高的平台,那裏經常有孩子在滑旱冰。平台後麵的山坡上有四通八達的小路,連接著綠茵茵的草坪和兒童遊樂場。小山坡的頂上長著幾棵極高的柏樹,遠遠望去,猶如樹幹頂著幾片怪雲。此外,山坡上還星羅棋布地長著各種樹木。其中有暗綠色小葉的橄欖樹,有鮮綠色大葉的枇杷樹,有黃綠色長葉的棕櫚樹,還有尖細的塔鬆和高大的白楊。


    公園的東北角有一片用鐵柵欄隔開的土場地。那裏常有許多中老年人在玩一種當地人非常喜愛的滾鐵球遊戲。玩者以男子居多。他們每人手中拿著兩個鉛球般大小的鐵球,而且不時相互撞擊,發出清脆的聲音。遊戲時,先由一人拋出小球定位,然後參加遊戲者依次拋出手中的大球,球停的位置離小球最近者為勝。他們在拋球前都很認真地蹲在地上查看地形,就像高爾夫球手那樣。他們拋球的姿勢也很優美,手背向上握球,手臂向前揚,把球拋向高空。那樣子很像中國人扭秧歌的慢動作。


    由於這個公園就在埃克斯—馬賽大學的後麵,所以常有大學生在公園裏休息聊天。當然,在天氣晴好的時候,當地居民也會來此休閑。那些綠色的長椅上,經常坐著一些上了年紀的人。


    這天下午,何人站在陽台上,漫無目的地觀望著下麵的公園。忽然,他的目光被吸引了——那個坐在草坪前長椅上的人不就是那天在教堂裏看見的老人嘛!雖然他隻能看到那人的側臉,而且距離挺遠,但是那張留著長胡須的臉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感到一陣興奮。


    自從那天“跟蹤”失敗之後,他的心中一直有些後悔,甚至有些茫然若失的感覺。就好像一個無聊至極的人忽然發現了一點能夠讓他好奇的東西,卻因一時疏忽而失之交臂。他對自己說,不要想入非非。那就是一個流落他鄉的老華僑,也許還不是華人,而是日本人或越南人。然而,他越是這樣對自己說,心中的好奇心就越加強烈。他覺得老人的身上有一種神秘的東西在吸引他。


    此時,又見老人,他自然十分高興,心底有一種失而複得的欣快感。而且他處於一種方便的位置,不出門就可以居高臨下地觀看老人,還不易被發覺。他並不急於找出答案,他要慢慢享受這一發現的過程。就好像麵對喜歡的菜肴時,他不願意狼吞虎咽,而是要細細品味。他重視過程,而不是結果。


    何人遠遠地觀察那人的舉動。嚴格地說,老人根本沒有舉動,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裏,似乎在全神貫注地思考,就連身旁草坪上那對青年男女的親昵動作都沒能分散他的注意力。


    夕陽的輝光透過樹葉灑落在老人的身上,使他的周圍籠罩上一層近乎迷幻的色彩。何人凝望著,猜想著。也許,他應該到公園去見見老人,聊一聊。但是說什麽呢?說自己對他感興趣,想了解他的情況?異國他鄉,素不相識,又是公共場所,顯然不太合適。就在他猶豫時,老人站起身,慢慢地向北走來。


    何人雖身在樓上,還是本能地蹲下身,讓陽台的護牆遮擋身體。他不想讓老人發現自己,盡管老人對他可能毫無興趣。


    何人的頭隨著老人的步伐慢慢升起,而一旦對方抬起頭來,他又迅速藏到牆下。就這樣,他看著老人穿過平台,走過林蔭土路,出了公園大門,向東北方向走去。他明白了,那是去教堂的方向。他看了看手表,快到那天在教堂見麵的時間了。看來,老人會定時到教堂去。那麽,老人是不是每天下午都到這個公園裏來呢?何人望著老人的背影,希望第二天還能在這裏看到他。


    夜深人靜,佐敦公園的噴水池中傳來陣陣蛙鳴。


    何人坐在小屋的寫字台前,冥思苦想。然而,他的思維無論如何也無法集中到麵前的紙上。堅持了一段時間,他終於明白自己的努力又將毫無結果,便索性關上台燈,在黑暗中眺望窗外的夜景。


    對麵的樓窗稀稀拉拉地亮著幾盞或明或暗的燈。遠處的天際若隱若現地閃爍著幾點星光。東北方向那個被聚光燈從下向上照得通明的教堂尖頂在黑暗的夜空中格外醒目,宛如一座神話中的城堡。然而,何人此時沒有欣賞夜色的心情,因為那並不響亮的蛙鳴已然吵得他心煩意亂了。


    最近,何人的工作不太順利,或者說,他總是找不到感覺。時間一天天流逝,而離他此行任務的完成還有很大距離。這才是他心煩急躁的主要原因。蛙鳴似乎越來越近,越來越響。他知道自己再坐下去也是浪費時間,便無可奈何地關上門窗,上床睡覺了。


    第二天下午,何人果然又在佐敦公園的長椅上看到了老人。現在,他不急於去見麵了,因為他相信已經找到了老人的行動規律,或者說老人已經在他的監視之下了。他覺得自己在扮演偵探的角色。他喜歡這種感覺,也需要這種感覺。這也是體驗生活嘛!


    在以後的幾天內,何人發現老人每天下午三點鍾準時來到公園,一直坐到五點半鍾,然後去教堂。天天如此,風雨無阻。


    隨著時間的推移,何人的好奇心發生了變化。他已不滿足於每天下午在遠處的觀察。他要走近老人,去交談。這天下午,他拿定主意,走下樓去。


    何人走出旅館大門,繞過街角,走進佐敦公園。他隔著圍欄看了一會兒玩鐵球的人們,然後走上平台,沿著小路,走走停停地來到老人的長椅旁邊。


    他用悠閑的目光向四周看了看,然後很有禮貌地對老人說:“布舒(日安)!”他的法語很糟。


    “布舒!”老人也說了一句,聲音不高,但發音純正。


    何人坐在旁邊,搜腸刮肚地尋找話題。他用餘光看了老人一眼,發現老人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裏,目光注視著前麵不遠處一棵大樹的樹幹。他也把目光移了過去,隻見樹幹上有一隊黑色的大螞蟻,正在不知疲倦地上下奔走。他沒有明白那些螞蟻在忙什麽,因為它們沒有搬運東西,隻是不停地爬上去,再爬下來。


    何人又看了一眼老人,後者仍在目不轉睛地看著螞蟻。他嚐試用漢語問道:“先生,您會講漢語嗎?”


    老人看了他一眼,點了點頭,沒有說話,又把目光投回螞蟻身上,似乎早就料到他會問這句話。


    何人很高興。在異國他鄉的小城,每天聽到的都是陌生的語言。如今,他終於遇到一位能講漢語的人,怎能不高興呢?他情不自禁地說:“太好了,在這裏遇到中國人,真沒想到!您好,我叫何人,如何的‘何’,人類的‘人’。朋友們都叫我‘什麽人’。”


    “你是什麽人?”老人終於把目光停在了何人的臉上。


    “對。不過,說老實話,有時候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麽人’。我是北京來的。用北京人的話說,您以為您是誰哪!什麽人呀!哈哈——”他見老人的臉上沒有笑容,便止住笑聲,很認真地問:“您老貴姓?”


    “楊。”老人的目光又回到螞蟻身上。


    何人等了片刻,見老人沒有繼續說話的意思,便又說:“楊先生,我真高興能在這裏認識您。我到法國已經一個多月了,每天見到的都是外國人,每天聽到的都是外國話,那種感覺真是太糟糕了。您老到法國很長時間了吧?您是……研究動物的嗎?您是不是對螞蟻很感興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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