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凶手為了轉移視線,給我們下個套,讓我們認為凶手在你們五人之外。可惜,再狡猾的狐狸也鬥不過好獵手,我們沒上當。”鄭建軍微微一笑,繼續說,“協查通報很快就有了回音,於是我們就得知了一些和本案有關的重要情況。孫飛虎在‘文化大革命’期間,曾經去過寧夏的‘五七幹校’。在那裏,他結識了一個朋友。這人比他大,叫蔣蝙蝠,是個老幹部。後來,在‘清理階級隊伍’運動中,因為孫飛虎向工作組提供了一份證言,蔣蝙蝠被打成現行反革命,並且被送到新疆的勞改場。李老師在家裏看到的那張畫,就是蔣蝙蝠送給孫飛虎的。蔣蝙蝠喜歡畫漫畫,而且習慣畫一個怪模怪樣的蝙蝠來代替自己的簽名。這個情況對我們的偵查工作很有意義。對不對?”


    “哇,二十多年以後的秘密複仇行動。這很像《福爾摩斯探案集》中的故事呀!還有點兒像《基督山伯爵》。看來,這個凶手一定就是蔣蝙蝠了。”錢鳴鬆不無興奮地叫道,但臉上的表情還有些緊張。


    鄭建軍看著女詩人,“我也認為這個蔣蝙蝠很可能和孫飛虎的死有關。但是經過調查,蔣蝙蝠早在十多年前就死在勞改場了。那麽這蝙蝠畫是從哪裏來的呢?肯定是別人替他報仇。對不對?但是什麽人會來替他辦這件事呢?第一,這個人得認識蔣蝙蝠。第二,這個人得了解蔣蝙蝠和孫飛虎的交往。經過查詢,我們發現蔣蝙蝠沒有任何親人,便決定調查你們五個人和蔣蝙蝠的關係。”


    “我們中間有人認識那個蔣蝙蝠嗎?”錢鳴鬆故作輕鬆地看了看周圍的人。


    鄭建軍說:“是的。後來我們發現你們中間確實有一個人認識蔣蝙蝠。要說,這也是一種巧合。這個人在‘文化大革命’期間也被打成了反革命,也被送到了新疆的勞改場。我相信你們都知道這個人是誰。對不對?”


    這時,屋子裏其他幾個人的目光一下子集中到趙夢龍的身上。但是,趙夢龍既不驚訝,也不慌張,一言不發,麵帶微笑地看著鄭建軍,似乎鄭建軍講的這些事情與他毫無關係。


    李豔梅急切地說:“生活中的巧合太多了,你們不能根據巧合就定案呀!”


    鄭建軍說:“我們當然不能根據巧合定案啦。通過有關部門的協助調查,我們得知趙夢龍當年就和蔣蝙蝠關在同一個勞改場,而且曾經住過同一間小屋。我想,在那幾年的共同生活中,蔣蝙蝠一定向趙夢龍說出了自己的冤屈,而且說出了孫飛虎的名字。這個名字對趙夢龍來說並不陌生。於是趙夢龍答應日後出去,一定找孫飛虎報仇。‘文化大革命’結束,趙夢龍平反。但是他回家之後,首先得生活,得工作。而且他一直沒有找到孫飛虎。對不對?直到去年你們老同學團聚,他才見到孫飛虎。後來你們決定重遊武夷山,他便找到了實施複仇計劃的機會。對不對?以上就是我們的匯報,不知各位以為如何?”


    鄭建軍看著眾人。他覺得自己的案情分析很精彩,甚至在心中為自己設計了熱烈的掌聲與喝彩聲。然而,室內格外安靜。他本來以為這出戲的結局會很轟動,沒想到卻如此平淡。他有些失望,不禁歎了口氣。他想,可惜這是生活,不是在舞台上。也許,他應該去當演員。


    “不對!”李豔梅突然說,“你的分析不對。趙夢龍絕不會為了一個什麽蔣蝙蝠就殺死孫飛虎!”


    “那你說為什麽?”鄭建軍立即追問。


    李豔梅愣了一下,“反正你的分析不對。孫飛虎絕不是趙夢龍毒死的。再說,這不過是你們的推理和猜測。沒有證據,你們不能定案。”


    鄭建軍不慌不忙地說:“我們當然有證據啦。我們得‘重證據,重調查研究’嘛。李老師,你忘了我們進行的筆跡鑒定?準確地說,那是繪畫書寫習慣的鑒定。雖然趙夢龍在畫蝙蝠的時候盡量偽裝,但他還是露出了馬腳。對不對?從形象上看,他畫的蝙蝠和那幾張畫上的蝙蝠不太一樣,但是經過專家分析,他的運筆技能和水平與案件中的畫最為接近。而且,最重要的一點是那蝙蝠的爪子。別人畫的蝙蝠都是五個腳趾,唯有他畫的蝙蝠是四個腳趾,而且那幾張畫上的蝙蝠也是四個腳趾。對不對?按照專家的解釋,一個人在偽裝字跡的時候,注意力都集中在字體和字形上,對於具體的運筆和筆順等細節特征就注意不到了,特別是那些習慣性寫法的特征。繪畫也是一樣。趙夢龍在偽裝筆跡的時候注意了蝙蝠,但是沒有注意蝙蝠的腳趾。於是,我們就知道了那些蝙蝠畫是誰的大作。雖然我喜歡猜測,但這可不是猜測。這是筆跡專家的鑒定結論,科學證據。對不對?”


    李豔梅無話可說了。


    鄭建軍又說:“李老師,我還得奉勸你幾句。其實,上次你自告奮勇說你是凶手的時候,我們就知道你是在替別人承擔罪名了。那個測謊的結果表明你不是殺人凶手,但是你知道誰是凶手。對不對?雖然我並不認為你是趙夢龍的同謀,但是,如果你執意包庇他的話,那後果就相當嚴重了。”


    趙夢龍終於說話了。他是對李豔梅說的,語氣非常平靜,“他們說的是我,又不是你。你何必著急呢?再說了,究竟我有沒有罪,不是他們說了算的,要由法院來決定。”


    “趙夢龍,這麽說你已經決定到法庭上去為自己辯護了?”鄭建軍冷笑道。


    “如果有那種必要的話。”趙夢龍點了點頭。


    “我知道你是法學教授。但是你別忘了,這個案子得由我們先來審問。”鄭建軍說。


    “我當然知道你們的審訊方法。不過,你也別忘了,鄭隊長,我可是蹲過大獄的人!”趙夢龍說得很坦然。


    “那我們就騎驢看唱本——走著瞧吧。”鄭建軍那凝聚的目光在趙夢龍的臉上停留了足有兩分鍾,然後轉身對其他人說:“我非常感謝各位對我們工作的理解和支持。你們現在可以離開武夷山了。來時六人同行,回去四人結伴。這事確實令人沮喪。不過,人生在世,難免磨難。我希望各位別把這些都記在武夷山的賬上。歡迎各位以後再來旅遊,武夷山可真是個好地方!”


    第27章 善良的囚犯


    對趙夢龍來說,看守所的生活是用天來計算的。誠然,他並不懼怕生活環境的艱苦和飲食條件的惡劣。他畢竟是“過來”的人了!他曾經飽嚐過人生的酸甜苦辣,所以在身體和心理上都有很強的承受能力。但是,他無法接受時間流逝的煎熬。這些年來,為了追回在“文化大革命”中失去的歲月,他拚命地學習和工作。他的時間都是用分秒來計算的。而且隨著年齡的增長,他心中的時間緊迫感也越來越強烈,因為他要做的事情很多。然而,此時他被關在看守所裏,除了完成維持生命所必需的幾件事情之外,他就無所事事了。麵對警察的訊問,他堅稱自己無罪。他發現,偵查人員並不像他想象的那樣惡劣。他知道,審判才是決定命運的時刻。他耐心地等待著。


    當然,坐在看守所的小屋裏,他的大腦還可以思考。於是,他一次又一次地回憶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


    ……趙夢龍也曾經有過幸福的童年生活和美好的青春時光。但是一場莫名其妙的災難卻一下子改變了他的生活……他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生活中那些美好的東西被毀滅,剩下來的隻有痛苦和絕望……麵對那望不到盡頭的苦難之路,他無可奈何地想到了死。於是,他一次又一次地想用死來結束這無盡無休的折磨,用年輕的生命來詛咒這荒誕乖張的命運。


    他在渾渾噩噩中煎熬了幾個月之後,被押送到大西北的一個勞改農場。剛到那個幾乎完全與世隔絕的地方時,他的心裏仍然有死的念頭,但是他始終沒有走上那條道路。因為每當他的心底產生那種念頭時,他的心裏就會有另一個聲音頑強地對他說:你不能死,你必須活下去。然而,在那種境遇下,活下去也需要勇氣和毅力。在這個問題上,他不能忘記那個與他同住一間小屋的老人。


    那是一個又黑又瘦的老囚犯,名叫蔣蝙蝠。他看出趙夢龍想自殺,就用自己的經曆開導趙夢龍。他本來是個“老八路”,是個把一切都獻給了共產黨和革命事業的人。但是他卻受到極大的冤屈,先是被打成“走資派”,後來又被打成“現行反革命”。開始的時候,他也想不通,也曾經想到過死,但是後來他想通了。生活就是這樣。在成千上萬年的人類曆史長河中,受到各種冤屈的好人不計其數。和那些知名與不知名的不幸前人相比,他受到的冤屈並沒有特別難堪之處。不幸和幸福都是相對而言的。無論你處於何種位置,你都是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常言道,知足者常樂。雖然眼下的處境很難讓人快樂,但是隨遇而安仍為明智的選擇。而且,最重要的是不能死,一死就便宜了那些製造冤屈的人。俗話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他必須活下去。活著就有希望。他要睜著眼睛去看那些人的下場。這是一場毅力的角鬥,一場生命的競賽。看誰活到最後,看誰笑到最後。因此,他並不抱怨,就是認真地活著,而且要保持好的身體,滿懷希望地等待。他堅信,中國人總有清醒覺悟的那一天。


    聽了蔣蝙蝠的經曆,趙夢龍大徹大悟了。蔣蝙蝠受到的冤枉比他大,年齡也比他大,卻還能這樣豁達地對待生活。過去,他一直認為自己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現在他認識到在生活中比他更為不幸者大有人在。而且他還很年輕,生活對他來說才剛剛開始。他怎麽能夠不愛護每人隻有一個的身體,怎麽能夠不珍惜每人隻有一次的生命呢?他對自己說,自殺是人生中最最愚蠢和最最怯懦的選擇。於是,他重新調整了生活態度,開始了新的生活。


    觀念轉變之後,趙夢龍覺得勞改生活也不那麽難熬了。他甚至還在艱苦的勞改生活中找到了一些樂趣。看來,人隻要活著,就能找到樂趣。就像蔣蝙蝠經常對他說的,任何條件下的生活中都有痛苦,也都有歡樂。皇帝有皇帝的痛苦,農夫有農夫的歡樂。關鍵就看你怎麽對待自己的生活。他很敬佩也很感激這位相貌平庸的老獄友。


    於是,趙夢龍和蔣蝙蝠成了“忘年交”的朋友。蔣蝙蝠很喜歡畫漫畫。在沒有什麽事情幹的時候,趙夢龍便跟蔣蝙蝠學習畫漫畫。後來,蔣蝙蝠還送給趙夢龍一張肖像漫畫。那上麵畫的是趙夢龍的頭加上龍的身子,樣子挺神氣,惟妙惟肖。那張畫的右下角是蔣蝙蝠那奇特的簽名——一隻怪模怪樣的黑蝙蝠。


    然而,趙夢龍的勞改生活並非那麽平靜。


    一個五大三粗的強奸犯被“調整”到他們的房間。那家夥脾氣暴躁,是勞改場裏有名的打架大王,外號“大流氓”。


    住進來的第一天晚上,大流氓就讓趙夢龍給他倒洗腳水。趙夢龍沒理他,他上來一拳就把趙夢龍打倒在地上。趙夢龍爬起來,在本能的驅動下撲了上去,但他根本不是大流氓的對手。盡管有蔣蝙蝠的攔護,他還是被大流氓打得鼻青臉腫。後來,還是蔣蝙蝠替大流氓倒了洗腳水,才算完事。


    以後,大流氓三天兩頭打趙夢龍,而且想方設法折騰他。大流氓白天幹活偷懶,經常溜回來睡覺。趙夢龍幹一天活,累得腰酸腿疼,晚上剛睡著,大流氓就把他叫起來,讓他“放尿”。有時候,大流氓把涼水倒在他褲衩上,硬說他尿炕了。最讓他無法忍受的是大流氓還多次企圖雞奸他。他真想打死那家夥,可是大流氓胳膊粗力氣大,又練過武術,他打不過。蔣蝙蝠歲數大了,雖然想幫他,但是心有餘而力不足。然而,沒過多久,大流氓卻突然失蹤了。


    那天傍晚,趙夢龍收工回來,沒見到大流氓,隻有蔣蝙蝠一個人在屋裏。晚上吃飯的時候,大流氓仍沒露麵。他問蔣蝙蝠,蔣說那家夥可能逃走了。趙夢龍知道這勞改場周圍幾百公裏內都沒有人煙,就算你逃得出勞改場,也絕難活著走出去。不過,他不關心大流氓的死活,心中慶幸他終於擺脫了那個魔鬼的折磨。這些天來,他第一次睡了個安穩覺。


    第二天,管教人員發現大流氓失蹤了,便來查問。蔣蝙蝠說昨天下午他不舒服,請假沒去幹活兒,躺在床上睡覺。大流氓突然溜了回來。那家夥經常在幹活兒的時候溜回來,他也沒在意。大流氓問他要錢,他不給,那家夥就把他身上的二十多塊錢搶走了,然後背著一個包跑了出去。


    管教人員查看了大流氓的衣物,發現隻剩下幾件破爛,便到周圍的山上追查一番,沒有找到,也就算了。他們估計大流氓也很難活著逃出去。


    那件事情過去了,勞改生活又恢複了平靜。然而,趙夢龍的心中總有些疑惑,因為他覺得大流氓從來沒有逃跑的意思,而且眾人皆知逃跑是死路一條。難道是蔣蝙蝠把大流氓幹掉了?


    後來,蔣蝙蝠病倒了。


    那是一個沒有月亮的夜晚。趙夢龍坐在小屋的床邊,看著麵黃肌瘦的蔣蝙蝠。他已經照顧蔣蝙蝠好幾天了。蔣蝙蝠病了,經常處於半昏迷狀態。


    趙夢龍的心裏很難過。通過這些年的共同生活,他堅信蔣蝙蝠是個好人,而且是個無論在多麽惡劣的環境下都不會喪失共產黨員信念的好人。他認為自己也是個好人,但是比蔣蝙蝠略遜一籌。他很佩服蔣蝙蝠這樣的人,具有極強的生存能力,而且意誌格外堅強。但是蔣蝙蝠畢竟老了,身體被折磨壞了。他知道,這個老人已不久於人世。勞改場的人都這麽認為,醫生也這麽說。他真擔心蔣蝙蝠的心髒會在這昏迷中突然停止跳動。


    蔣蝙蝠終於又從昏迷中清醒過來。


    趙夢龍連忙探過身子,雙手握著蔣蝙蝠那隻骨瘦如柴、青筋暴露的右手,問道:“蔣大爺,你喝水嗎?”


    蔣蝙蝠搖了搖頭,用遲鈍的目光看著趙夢龍,慢慢地說:“我知道,我該走了,該去見馬克思了。但是我不知道馬克思願不願意見我這個已經被開除出共產黨的人啊。不能以共產黨員的身份去死,這是我一生中最大的遺憾。”


    淚水從趙夢龍那幹澀的眼睛裏流了出來。


    蔣蝙蝠閉上眼睛休息片刻,又睜開眼睛說:“我還有兩件事情要告訴你,它們已經在我心中埋藏了許多年。我不能把它們帶到墳墓裏去。第一件事情,是關於大流氓的,你還記得吧?他是讓我給幹掉的。”


    “是嗎?您怎麽幹的?”雖然趙夢龍心中早有猜測,但此時仍然瞪大了眼睛。


    “那天下午,我故意在屋裏等著他。我知道他經常溜回來,偷懶兒。我把一張‘大團結’卷成細卷兒,塞在後牆的一個磚縫裏。我見他回來了,就蹲在牆邊兒,用一個小樹枝兒捅那個磚縫。他看見了,就問我在幹什麽。我說這裏不知道是個什麽東西。他看出那是錢,就把我推開,自己蹲在地上往外摳。我回身拿起事前準備好的鐵錘,照準他後腦就是一下。他連聲都沒吭就倒下了。我把他從後窗戶順了出去,埋在我事前挖好的土坑裏。我把他的一些像樣的東西也埋了進去。這是我這輩子幹過的唯一一件違法的事情。但是我並不後悔。”蔣蝙蝠的臉上露出得意的微笑。


    “蔣大爺,你為什麽一直不告訴我呢?”趙夢龍知道蔣蝙蝠是為了他才幹掉大流氓的。


    “你太善良,我怕你知道了會睡不著覺。”蔣蝙蝠又笑了笑,“第二件事情嘛,你曾經問過我,究竟是什麽人陷害的我,把我送到了這裏。過去我一直不願意說,但是我現在要告訴你。我不想把問題留在你的心裏。而且,你這個人太善良,容易把別人想得太好。也許,我的那段經曆對你以後的生活會有好處。當然,陷害我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幫別有用心的壞蛋。但是我要告訴你的不是他們。我要告訴你的是一個我曾經救過的年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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