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綏山高,尋常香客徒步而上需得整個白日,途中還得多在山亭停憩,所以這上山下山,對於太初弟子來說本就是一場修行,初入門時,弟子們每日的功課便是攀登這南綏山。


    好在連晚亭是習武之人,體力紮實,隨著太初幾人上山也不落後,加快了腳程,一行人隻消兩個時辰就至太初山門。


    太初道觀已有數百年曆史,山門幾經修繕,但在古木蒼鬆的庇蔭下,仍顯幾分古樸。


    門側佇有石碑,上刻“太初”兩字,筆法遒勁,更有雲鶴遊天之感,雕刻處不少磨損,是曆經風霜的痕跡,想來是開山之時就立在此處。


    入得道觀主殿,便見正中蒲團上靜坐一位老者,鬢發髭須黑白錯綜,年紀約摸耳順,聽到聲響後緩緩睜開雙眼,神采矍鑠,不怒自威。


    這位就是太初掌門,邱識。


    解唐先將江盟主一事盡數報呈,邱識不動聲色,隻淺淺頷首便把目光移向連晚亭。


    還以為這些老道長個個慈眉善目,如今一看邱識,嚴肅的神態像極了動不動來檢查的領導,肅穆的威壓恨不能讓每個人都泛起一股莫名的理虧心虛。


    但好歹餘涼也是被各種領導磋磨過的,她麵色自然,介紹完連晚亭後,把鎮獄劍要寄存觀複洞的借口拿了出來。


    邱識道:“如此,到時讓年試勝出者,一並帶進去罷。”


    見邱識爽利答應,連晚亭抱拳伏首道了聲謝。


    晏清湘與薑韶又接著將開劍大會的見聞大致說了一遍,聽到斷月樓樓主風止夜被餘涼重傷一事,麵上也波瀾不驚,隻靜靜聽著,時不時點頭回應。


    待說完,幾人欲行禮告辭時,邱識冷不丁道:“阿涼暫且留下。”


    幾人對視一眼,默默退出了大殿。


    邱識身後是一座齊殿高的銅鑄持劍真武像,它閉眸而坐,正對主殿大門,神態自然像是洞悉一切。


    銅像石坐前橫架著一柄秀長利劍,尚未出鞘。


    聽到大殿閉門聲後,邱識左手起袖由後往前一揚,那柄利劍瞬間錚聲一響,頃刻出鞘,迎麵向餘涼飛來。


    好在這幾日從未懈怠練習“折柳”一招,餘涼對這種淩空飛來的長劍並不慌懼,她腳步往後一錯站穩了身子,手向上一抓,實實地握住了劍柄。


    好準。


    不是她準。


    而是劍落下的位置,恰好就是她可以輕鬆抓住劍柄的落點。


    邱識重新閉上雙眸,盤坐姿勢不變,如鍾聲溫厚的嗓音緩緩道:


    “我在此打坐入定,或會在冥思下神遊太虛,你可隨時執劍刺來,隻要能見血,你便可回去休息。”


    說完整座大殿徹底安靜下來。


    餘涼此刻握著的劍像是長滿了刺,深深紮在了她掌腹指肉裏,丟也不是,握也不是。


    這老道長的意思,擺明了就是不信她當日能在開劍大會下重創風止夜。


    邱識的武功自然是比風止夜好上不少的,她傷不了邱識,但隻需演示那日刺傷風止夜的“招式”,邱識就能判斷出風止夜為何能被她傷到。


    題目很簡單,但她答不了。


    總不能又用一遍時間停滯吧?


    那種東西也就騙騙別人了,邱識閱曆深,年輕時遊曆江湖,精通各家武術法門,什麽世麵沒見過。


    而且這是武俠,不是仙俠,她若是在他眼前一下子毫無征兆地從這竄到他麵前,那大可以將她直接打暈,就地貼符驅鬼。也算專業對口了。


    怎麽辦怎麽辦!


    餘涼身子按兵不動,但內心已經亂成一團,恨不能繞殿三周緩解心中的焦躁。


    ——係統!救命!


    自上次不歡而散後,餘涼和係統便沒再說過話,眼下緊急時刻才終於想起她還能“場外求助”。


    ——你想本係統怎麽幫你?


    係統開門見山。


    ——你讓邱識趕緊忘了這茬,記憶重洗、植入,什麽都行。


    餘涼腦中急道。


    ——我們是正經係統,不能隨意修改世界數值。


    餘涼扶額。


    這破係統講究太多,這不行那不能的,跟它扯皮純屬浪費時間,她必須想到一個與停滯時間這種金手指大差不離的辦法,才有可能讓它答應幫忙。


    已過了一盞茶的時間,但顯然邱識並不急迫,他闔眼不動,吐故納新,一派泰然之色。


    他特意說到自己會“神遊太虛”,便是刻意提醒餘涼,他不會全神貫注等她攻來,就像那日風止夜被眾多臨楓弟子圍攻的形勢一般。


    邱識並非完全不信她。


    這特地為她仿照的情形,就是她的突破口。


    ——係統,幫我調出太初師祖宿齊施展“上禦九天”的影像,要慢放!


    餘涼靈光一閃,想到了解決之法。


    上禦九天,是太初輕功的至高重,自太初建派以來,除了開山師祖外,就隻有宿齊在年近七十那年才悟出其玄竅,可惜習成後他便隱退觀複洞,沒再將此招傳與徒弟。


    後來連晚亭誤闖觀複洞,解開眾妙之門,又憑嘴炮釋出宿齊武功的破綻所在,因此得到宿齊青睞,將上禦九天及太初劍招都一並傳給了他。


    原書中描寫,此招迅如風馳電掣,使之近身,則敵人避無可避。


    若餘涼能有這般能力,不靠時間停滯,一樣可以擊殺風止夜。


    但她不會。


    可現在,她並不需要真會,她隻需要讓邱識以為她會。


    邱識親眼見過師父宿齊使出上禦九天,這總比時間停滯,更容易讓他相信吧。


    係統沒有拒絕她這個要求,將原書文字幻化成影像片段,在她眼前無聲慢放。


    ——再多放幾遍!


    餘涼目不轉睛,把慢放後的上禦九天的所有動作記入腦海。


    ——係統,待會可否不使用時間停滯,而是隻加速我一個人的時間?讓他人肉眼可見我的動作在倍速行動的那種?


    餘涼又提出一個要求。


    ——可以,但是需扣除你一次停滯時間的機會。


    係統冰冷的文字在眼前閃爍。


    餘涼忍住破口大罵的衝動,默念了聲“行”,和係統達成交易。


    她不可能隻靠模仿動作就能學會上禦九天,但她可以利用時間加速和模仿動作,製造出她會的假象。


    武功的方麵算是解決了,剩下便是再製造一些能擾亂邱識注意力的環境,增加她能刺傷風止夜的可信度。


    餘涼環視正殿,見右側案幾上置著幾盞空樽,正是趁手。


    她上前將這幾盞空樽夾握手中,回步在邱識正前方站定。


    深提一口氣後,她使出勁力朝邱識左方紅柱擲出其中一個空樽,又緊隨其後朝右方與上方各擲出一個,最後一個空樽,則以迅疾之勢,直擊邱識命門。


    就是此刻!


    係統默契配合,立刻啟動了時間加速。


    餘涼劍指邱識左胸,模仿上禦九天的步法疾速上前,在時間加速的輔助下,她的身影瞬間與還在空中的那盞空樽齊行。


    本在閉眸靜思的邱識猛睜雙眸,隻見一盞青樽如利箭般迎麵襲來,另一道劍鋒與青樽相隨。


    主殿沉靜,但這兩道穿破空氣的聲響卻在他耳邊轟鳴。


    他眼神一凜,以右掌迎上,聚力於前,強盛的內勁威力擋住了劍鋒與青樽,它們與掌力對峙,於空中凝對僵持不下。


    但下一瞬,邱識再次運氣送力,右掌稍前一推,餘涼便被這道內力震退在地,空樽滾落的聲音在主殿回響,最後翻滾至她身側停下。


    完成。


    餘涼揣著粗氣,像是驚魂未定,實則是懸著的心終於放下。


    不過,需要進行下一場表演了。


    “上禦九天……我的徒兒,竟還有這等本事。”


    邱識盤坐之姿未變,他皺眉沉聲,不見惱怒,眸中聚滿了驚疑。


    餘涼鬆開手中劍,連滾帶爬地在邱識麵前伏跪不起,她顫聲道:“請師父降罪。”


    “你何罪之有?”邱識道。


    餘涼將頭深埋於地,看不清神色:


    “數月前徒兒誤闖觀複洞,又幸得師父平日用心教誨,徒兒竟然解開了一道玄機秘門,親眼得見了師祖……徒兒與他老人家談天說地,他一個高興,教了徒兒這道‘上禦九天’。”


    聽著很扯,但她也是基於事實改編啊,宿齊既然能教連晚亭這種外門之人,那一個高興指點她這個本門親徒孫不也合情合理嗎?


    總之這招,叫以退為進,扮豬吃虎。


    餘涼跪伏著不敢抬頭看邱識臉色,隻聽到頭頂上方的他沉吟道:


    “你解開了眾妙之門,傳你武功,倒不奇怪了……”


    片刻的靜默,邱識不說話,她也不敢動。


    邱識歎了一聲,問道:“還跪著作甚?”


    “徒兒有罪,竟擅闖觀複洞,理應受罰。”餘涼不敢鬆懈。


    “你師祖都沒怪罪,我若罰你,豈不是忤逆了他?”邱識嚴肅的聲音中出現了絲難得的無奈笑意。


    餘涼的雙眼伏跪時在肘襟處磨蹭,擦出了一雙淚眼婆娑,她顫顫巍巍抬起頭,輕聲道:


    “謝……謝師父。徒兒,徒兒下次再也不敢了。”


    邱識搖了搖頭:“我雖常說習武本為強身健體,但身處武林,豈有不追求武學之理?觀複洞不設守門弟子,是因為它本就難以進入,你既能得進,便是天緣,禍福有命,自然受之罷。”


    餘涼應了聲是,徹底安下心來。


    上禦九天是邱識心結,當年宿齊習成後,沒傳給任何弟子便退隱觀複洞。


    邱識壯年時對武學癡迷,為此曾耿耿於懷過,後掌管太初門多年消耗太多精力,也多了不少對世間萬物的理解,才勉強對此事釋懷。


    她借這招山寨“上禦九天”來用,除了是足以讓邱識信服,還因為此為他的心結,人在自己在意的事情上,往往無法客觀判斷,她要的,就是他的不深究,以免揪出什麽可疑破綻。


    “但你學藝不精,步法猶疑不夠利落,內力單薄無法支撐,漏洞百出,十成的上禦九天你就隻使出了三分之功。日後,更需多加練習,未再精進之前不可擅用了。”邱識諄諄教導。


    簡單翻譯,就是沒練好之前不許出去丟人現眼,辱了上禦九天和師祖的威名。


    餘涼抿嘴暗嘖,山寨的果然就是山寨的,隻能模仿其形,不能仿出其神。


    正好,反正她也使不出來。


    “那,師父……”餘涼試探問道,“我沒讓你見血,是不是今天就出不了這個殿了?”


    邱識眼神移動,示意她看向自己的手背。


    光潔手背上劃著一道紅絲,傷口很淺,此刻血液已經凝結。


    好嘛,是見了自己的血。


    這是方才自己連人帶劍被震飛時,被那柄長劍脫手後不小心劃破的。


    很鋒利。


    如絲的劍刃,當時的她甚至沒有任何痛感,現在鬆了心神,才勉強感知到一點癢疼。


    餘涼看向那柄躺在地上的長劍。


    與太初弟子的配劍不同,上麵沒有任何道家雕紋,劍柄由青白玉製成,難怪握在手中不久便由涼轉溫,極為舒適。


    劍身流暢,通體打磨明淨,如鏡般能映出人影。


    劍脊處鐫刻有兩字,餘涼看不太清。


    “你把微明劍放好就回去休息罷。”


    邱識冷然出聲。


    微明劍——


    餘涼瞬間呆滯。


    那是,原書結局時連晚亭刺入江盟主胸中之劍。


    也是這個世界,將會刺向她的劍。


    書中描寫,天命秘譜功法玄勝,哪怕是神兵寶劍也難以傷及,幸得創出此功法的高人,還留下了克製它的東西。


    而這個東西……就是微明劍。


    餘涼此刻有些五味雜陳,她彎腰撿起微明劍,感受著它在手中時而輕時而重,像內心浮沉,恍惚不定。


    她步履慢踱,直到走到邱識身後,將微明劍緩緩放入木架上的劍鞘中,聽到劍柄與鞘口咯嗒的碰撞聲時,才猛然回過神來。


    不過是一柄結束她夢境的鑰匙罷了。


    沒什麽好怕的。


    她如此安慰自己。


    “清湘說你受了傷,年試可還能參與?”


    邱識冷不丁問道。


    餘涼愣了愣,自然回道:“能,徒兒不想錯過。”


    “你蹲下,手伸出來。”邱識。


    餘涼不敢亂問,半蹲下身子,猶疑地伸出了右手。


    邱識靜靜搭脈,不發一言,而後突然手變柳葉掌勢,於餘涼手腕上方緩緩注入一股內力。


    餘涼感受著丹田漸漸恢複了她剛穿來時的那股盈動,這股內氣在體內周轉,甚至驅散了原本有些困倦的睡意。


    “師父……這是?”餘涼訝異。


    邱識沒有立刻回應,待傳功完成收了掌勢,才回視餘涼,答道:


    “你原本內力流失,若這般上場,無同等的太初內力驅使劍法,哪怕你招式更勝一籌,也易被敵人反敗為勝。為師這道真氣,隻不過是為你固本培元罷了,待你養好身子,它便自然消散。它幫不了你什麽,隻是不讓你被傷勢所累而已。”


    好家夥,一回太初,她的福氣便接二連三。這道家之山果真風水寶地。


    她必須拚盡全力拿下這次年試第一,先前隻為一個精進武藝的機會,但現在,可多了一個圓謊的目的。


    上禦九天,現在的她不會,可以後,是必須要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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