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三嫂往事


    十四歲那年,北厥的朋友傳來消息,他們這次要去長安采辦,途徑東陽郡,他們或許可以約時間見一見。


    “長安”兩個字,生生戳動了她的心。


    從十歲起,她偷偷在外麵跑了四年,認識了走商的朋友,學了些做生意的本事,借用友人身份輾轉投了幾家賺的不多,分利夠她用的鋪子,接下來還準備用秦意的名義盤下一家快要倒的馬場。


    她要握住更多資源和人脈,有自己的立足之地。


    秦霈早已不是當初認養他們時的那個父親,他變得陰鷙古怪,喜怒無常,母親與他在一起,每一日都是更多的折磨。


    她想離開秦家,也想幫一幫母親。若她踏出這一步,一切都會天翻地覆,且會遇上更加麻煩的困難。


    鬼使神差的,她覺得自己有必要去一趟長安。即便那時她心中了然,長安的約定隻是她艱難時自己找的一個希望,一個奔頭。


    但心中隱秘的希冀,讓她生出一種感覺,好像去一趟長安,她就能再汲取新的力量,迎難而上。


    她故技重施,借身體不適去城外寺中小住半個月,想讓朋友捎她一段。


    秦金氏已經習慣她“體弱多病”,或者說已經沒有過多精力管她,秦家人更不會在意她,倒是秦意,很意外她為什麽又要出門。


    路上,北厥的友人問她怎麽盯上長安,長安可沒有小買賣。她坐在拉貨的車上,裹著厚重的披風縮成一團,迎麵是割臉的風,沒有回答。


    友人隻在長安停留兩日,她要借路引搭車回東陽郡,便也隻有兩日時間。


    然而,當她真正站在長安大街上時,一陣涼風讓她清醒又茫然——她在幹什麽?怎麽就站在了這裏?


    她不可能去忠烈侯府,更不能讓伯府的人發現她。諾大的長安城,她要怎麽見他?見到之後,又要說什麽?


    最後,她去了那個馬場,牽了一匹馬,也不騎。


    她穿著一身講究的騎裝,卻沒騎馬,有眼尖的訓師湊上來,問她是否需要指點。


    彼時的她,已不是多年前那個捉襟見肘的小姑娘,這些年的摸爬滾打,讓她能熟練的自腰間錢袋裏抽出一張銀票遞出。


    訓師大喜,殷勤的要為她牽馬,她唇角輕掀,冷聲道:“滾。”


    訓師一愣,也不生氣,點頭哈腰的就跑了。


    嘖,不用幹活白得錢,被罵一句又如何。


    她站在原地,惡劣的想,有錢有權,真好。


    那年的馬場,比幾年前更寬闊漂亮,前來這裏玩耍的貴族子弟仍是前呼後擁,一片熱鬧。


    她想,這馬場裏,用石頭隨便丟一個人,都是她惹不起的貴人,又想,位卑者需要步步為營,細細盤算的事,對他們來說,可能隻是起手落手間一個指示,談笑風生時一句玩笑。


    忽然間,她心中生出一股前所未有的戾氣。這戾氣夾雜著不甘,委屈,怨恨,嫉妒。


    憑什麽?隻是因為她生的比他們差些,所以做每一件事,都要用盡全力,耗盡尊嚴?倘若將她放在與這些人同樣的起步位置,她會做得更好!


    這世道,真是不公平。


    就在她陷於這種思緒中時,前方呼聲暴起,將她的思緒拉回,抬首之際,一道紅色自前方跑道飛馳而過,掠走所有目光與關注。


    她心頭猛顫,連馬都忘了牽,一步步走向賽道旁的圍欄邊。


    身穿紅色騎裝的年輕男人,黑發束起,額間綁兩指寬的額帶,一手持馬鞭,一手勒韁繩,飛馳而出,一騎絕塵,白俊清雋的臉上,漾著輕狂不羈的笑,眼前於他,是一場勢在必得的勝利。


    她呼吸漸促,心跳加快,連掌心都握出了汗。


    是他。


    她癡癡地看著場中恣意馳騁的人,心重重的一聲,然後是輕快又密集的好多聲。


    腦海中,被幻想無數次的身影,在這一刻被重新填充上色,曾經失真的記憶,被眼前的一幕打散,再也恢複不到原貌。


    他贏得比賽,翻身下馬,韁繩隨意在手中一挽,牽著馬大步往場外走,好些人迎上去與他說話,不用聽都知道,定是迎合奉承的話。他來者不拒,悉數收下,隻是那漫不經心的笑意,始終未達眼底。


    走出馬場,他手中韁繩一拋,幾個人爭搶著去撿,他也不看,被人簇擁著走向垂簾雅座。一旁,有年輕貌美,奴仆環繞的姑娘們偷偷打量他,僅一眼,便紅著臉湊在一起交頭接耳,然後笑鬧起來,捏拳錘打嬉鬧。


    這番喧鬧中,她原本劇烈跳動的心,反而開始回複平緩。


    她怎麽忘了,他始終是這繁華都城裏的一個貴公子,誰的年少不曾純粹簡單,誰又能一成不變的長大?


    然而,哪怕她清楚眼前的一切都不複當年,也知道那個隻有她記了許久的約定也早已泛黃褪色,仍有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執念,牽引著腳下的方向,一步步走向那個鮮活張揚的少年郎。


    垂簾座中,世家子弟再隨意,也是直身端坐,隻有他斜身屈腿,長臂撐著身子坐沒坐相,可無人說他沒有規矩,反倒與他把酒言歡。


    侍女奉酒,有人湊到他耳邊,眼睛瞄著侍女,噙著壞笑說了什麽,他捏著酒盞把玩,跟著笑了一聲,忽然抬腿往那人腰上一踹,明明還笑著,眼中卻帶著不加遮掩的不屑和冷意,那人吃痛一聲,半點脾氣都沒有,笑著抱手討饒,他嘴角一挑,繼續吃酒,恍若無事一般。


    一個通身貴氣,模樣出挑的姑娘在奴仆簇擁下過來,騎裝襯出一身颯爽,她挑著一個與他十分相似的笑,下戰書來了。她要與他賽一場,帶彩頭的那種。


    座中一片激動,眼神曖昧的在姑娘與他身上轉動。


    她站在不遠處看著那個姑娘,又看了看場中其他姑娘,笑了一笑。


    方才,被他的身手和風姿吸引的何止這一人,但隻有這姑娘敢走過來,或許是足夠大膽,或許是足夠有底氣,畢竟,她那一身講究裝扮和身後的奴仆,就已蓋過場中許多人。


    長安城,果然是講究門當戶對的地方。


    身份不夠,連搭訕都要謹慎衡量。


    誰都知道,這姑娘是衝著他來,可他仍是那副懶洋洋的坐相,仰頭看了她片刻,忽然招來隨從,低語幾句,不多時,一個明豔漂亮的小姑娘蹦蹦跳跳跑過來:“三哥,你找我呀。”


    是個眼熟的小姑娘。


    小姑娘一出現,所有人的目光都轉過去了。


    他指指妹妹,對那姑娘說:“你連她都贏不了,就別來這裏自取其辱了。”


    小姑娘愣了一下,然後轉頭看那個來邀戰的姑娘,忽然明白什麽,小嘴一撇,頗有些習以為常的無奈,手往一側伸去,已有奴仆為她遞上馬鞭,她衝那姑娘抱手,落落大方:“請。”


    姑娘羞憤應戰,許是狀態不好,當真輸了。


    座中一片哄笑,也有佩服他的,畢竟他隻憑一張嘴,就能碾碎無數長安閨秀的芳心。小姑娘又跑來,嬌滴滴與他撒嬌邀功,要他給她買一匹好馬。


    他笑著將她一推,點頭應付:“嗯,等我今年說服了大哥,就給你買。”


    小姑娘頓時泄氣,無精打采的要走,他將人一拽,另一隻手摸出一塊牌子,晃悠著誘惑道:“南郊望山溫泉,殿下特許的,這天都涼了,是騎馬吹風痛快,還是和小姐妹泡溫泉舒服,自己選。”


    霎時間,少女晦暗的小臉瞬間明媚,想也不想就奪了牌子,笑著與他道謝。


    他看著妹妹跑走,笑著回到座中,有人笑著拿他妹妹打趣,忽然間,他臉上的笑意全部不見,目光涼涼的看著那人,那人自知失言,立馬罰酒賠罪,座中又是一片笑語,他卻冷著臉不說話。


    她呆呆的看著座中吃酒談笑的他,原本平複的心忽然又隆隆狂跳——他好像變了很多,身量更高,模樣更俊;更懂得收斂情緒,另其莫測難猜;他不再笨拙無措的麵對那個小姑娘,而是掌控著相處之道,遊刃有餘。但其實,他也沒變,那張不滿的冷臉夾雜的怒氣,竟讓她瞧見了一絲當年的小少年才有的情緒。


    麵對在意的人,他一點都沒變。


    他隻是換了一種姿態來愛護與相處。


    眾人見他不悅,立馬吆喝著換場找樂,他懶洋洋起身時,似有什麽感應,忽然轉頭看向她的方向,她轉過身,將懷中麵紗扯出來,遮在臉上,然後發現她原本牽在手裏的馬不知所蹤。這馬是馬場租來的,有牌號區分,稍後得還回去。


    她回頭看去,那群貴族子弟已經離開,說不上是失落還是別的,她站了一會兒,在追去找人和找馬之間,選擇去找馬。


    這馬場比她想象的更周到,也許時常會有馬被租客隨手丟待在一邊,所以馬倌看到落單的馬,會牽到特定的馬廄,若租客找馬,可直接叫人去那處取,若租客不要了,交還號牌即可。


    她沒費多大力氣便找到失馬,幫忙看馬的馬倌含笑看著她,交疊伸出的雙手是明晃晃的暗示。她因心事走神,沒反應過來,這時,一隻漂亮修長的手捏著銀錠子落在馬倌手中,他的氣息陡然靠近,她渾身微僵,慢慢轉過頭去。


    明明已經隨友人離去的人,竟出現在麵前。


    他側首看她蒙著麵紗的臉,皺了皺眉,似在腦中搜羅人像,又笑開:“姑娘看著眼熟。”


    她心頭輕顫,已覺出端倪。若湊巧眼熟,怎會搶在開口之前先替她付了錢?擺明了是衝著人來,故意做此開場罷了。


    她掌心冒汗,壓抑著蠢蠢欲動的情緒,平聲道:“公子識得我?”


    他問:“姑娘是不是弘文館直學士李楚的妹妹,李倩?”


    李倩二字,如一盆涼水兜頭潑下。她心緒漸平,暗想,他的確是衝著她來的,隻是認錯了而已,以及,那句眼熟八成是胡謅。


    論理,她該直接否認然後轉身離開,可觸及他一雙含笑的眼眸時,她鬼使神差的應了。


    “我是。”


    他了然點頭,直接替她牽過馬:“在下鄭煜星,忠烈侯之子,家中排行第三,如今是太子伴讀,與令兄熟識,我聽他提過你。”


    她與他並肩而行,笑了笑:“原來是鄭三公子,家兄亦提過公子名諱。”


    他無聲的看她一眼,目光中滑過幾絲疑慮,又很快散開,笑道:“你兄長剛上任,公務繁忙,今日來馬場也有應酬,他擔心你不熟悉長安,便請我過來看看,若有唐突姑娘的地方,請姑娘見諒。”


    他一身鮮豔騎裝包裹頎長身姿,額帶襯得麵白俊朗,言談淺笑間,盡是溫柔與耐心,與對那位邀戰姑娘的態度相比,判若兩人。她輕輕瞥他一眼,心道,原來是替友人照顧妹妹來了,他對照顧妹妹這件事,還挺上癮。


    她不知該怎麽回應,索性不應。


    “姑娘會騎馬嗎?”他狀似不經意的問。


    她心頭一緊,端於身前的手有些不自在的緊握:“不會……”


    他低笑兩聲:“所以將自己馬都弄丟了?”


    她忍不住去看他,那明朗的笑容裏滿含打趣。她剛剛才見識過他對別的姑娘如何出口無情,所以他此刻的言行舉止,幾乎可以稱作曖昧;而他本意是要對一個叫李倩的姑娘曖昧,卻認錯了人。真是諷刺又好笑。


    他看她的眼神越發古怪,甚至轉頭看了看馬廄的方向。她心虛緊張起來,猜測他可能在懷疑自己認錯人,若他懷疑,她刻意冒認一事就遮不住了,待拆穿時,他少不得要追究。


    在他又一次要回頭看時,上千個日夜的寄托和幻想,在心中合成了不可控的貪念和奢望,於她的動作,眼神情態中毫無保留的表達給他,她忽然拽住他的袖子,緊緊盯著他:“鄭公子能不能教我騎馬?”


    他轉回目光,迎上她的視線時,微挑的長眉栽了幾分驚訝。


    她被這個眼神盯得不能動彈,她原以為,走上來長安的路,已經是她最大膽的逾越,但其實,此刻的她才最大膽。伸出手的那一刻,她甚至看清了自己隱秘的希冀裏,到底渴望得到什麽——她想將他變作一個真實的存在,而非腦中勾畫描摹的虛影,他曾給過她最大的善意和溫柔,他就是她踏出接下來每一步,源源不盡的力量,像當年一樣。


    然而,她心中的百轉千回,似乎隻是他麵前的轉瞬即逝,他幾乎沒什麽猶豫,又像是終於確定什麽,爽快道:“好啊。”


    他一句回答,令她心花怒放,理智震蕩,她像過去的很多次一樣,自動自發摒除他眼中玩味的深意,隻見這當做純粹的善意,隻對她的善意。


    “會上馬嗎?”他輕抬下巴,低聲詢問。


    她像是迷了神智一樣搖頭,心中隻想借機親近他,更親近他,恨不得所有話本戲劇的巧合和趣味在此悉數驗證在他們身上,他會發現她是誰,想起那些事,而他記得她,甚至還有點喜歡她,不用她對他那樣的癡念,隻要一點點,她就能有無窮的力氣走下去,走向他。


    他像是看不到她眼中的著迷,一手扶她的臂,一手托她的腰身送她上去,動作又快又穩,不帶一絲齷齪的留戀,可這份幹淨利落,更讓人心動癡迷。


    他牽起韁繩,她暗暗做好準備,可惜馬都動了,他並沒有像當年那樣大吼一聲嚇唬她,然後得意洋洋的告誡:“保命第一條,不要在馬上尖叫……”


    他隻是幫她牽著馬,漫無目的走,不似當年的急躁,卻又不像是在認真教。


    正當她疑惑時,周圍隱隱傳來騷動,她後知後覺打眼望去,發現不少姑娘都在偷偷看她,然後交頭接耳的議論,與他在馬場比賽時的議論不同,此刻的她們,目光翻白滿臉不屑與不悅,全衝著她來。


    她緊張的抓緊韁繩,一次次瞟向為她牽馬閑步的少年郎。從小到大,她聽過無數的冷言冷語,第一次從長安回家後,因為有他,她不再害怕那些言語的暴力;而今,仍是因為他,她有生以來第一次知道,閑言碎語落在心頭,也可以變成甜滋滋的蜜糖。


    這甜滋滋的味道,能蠱惑人心,蓋住理智,令虛榮膨脹,讓悄悄竊竊藏在心中角落的期盼,冒頭攀升急速生長,匯成一個將她多年來的打算全部顛覆的念頭——她何不想辦法嫁給他?


    念頭一經滋生,便一發不可收拾。


    為什麽不可以?!


    若能嫁給他,做他的夫人,她的身份也能跟著水漲船高,那些累人燒腦的生意,多得是人求著幫她打理,她再也不用對那些貪心冷漠的人笑臉相迎,為了一次抬價壓價,絞盡腦汁揣摩算計,顯盡醜態。


    她不必再懼怕秦家的威勢,有他護著寵著,她可以直接做主將母親接來長安安頓,若秦家發難,她便撕破臉皮,將秦霈的事都抖出來!秦意不必再跟著摻和家中生意,有忠烈侯府做靠山,她甚至可以為他求一個官職,好過一生為商。


    她深深地凝視他的側影,心神蕩漾。他是她悄悄放在心中,懷念了好久的人,若能嫁給他,她定會用盡全力成為他在意的人,因為他會極力愛護自己在意的人。若她能被他愛護照顧,她為什麽要籌劃一個人去走更辛苦的路?這條路這麽長,有人陪著不是更好嗎?


    圍著馬場走一圈,不到一盞茶的時間,她已經可以放棄籌備多年的計劃。


    她想,如果這世上還有人能讓她改變主意重新選擇一條路,這個人隻能是他。


    “鄭公子。”她輕聲喊他,他轉頭:“嗯?”


    她努力將身段凹得曼妙勾人,故作不知:“我坐著腰有些累,是不是坐姿不對?你能不能……為我指導一下?”


    他看一眼周圍,笑了一下:“指導姿勢,怕是要唐突姑娘。”不等她回答,他接著道:“姑娘是想在這裏指導,還是去沒人的地方指導?”


    不正經的話,卻被他說的一本正經,她今日得了太多的嫉妒和羨慕,整個人飄飄然,隻想與他更親近,此刻,他帶她去哪裏,做任何事,她都願意。


    他隻看了她片刻,便笑著點頭:“行,我給你指導。”說著,他招手喚來一個馬倌,開了一個貴賓單用的場地,一句話交代下去,已有人鞍前馬後的替他準備,他牽著馬帶她往那處走,走進私人場地後,嘈雜被甩開,這片靜謐的地帶,透著隱秘的曖昧。


    她坐在馬上,期待的等著他。可他隻是站在馬前,口頭糾正她的姿勢,她輕輕擰眉,不僅是遺憾他沒有親自糾正,更因為他在胡亂指導,給她指了一個完全錯誤的坐姿。


    他笑著說:“對,就這種姿勢,非常標準,你練習坐上個把時辰,以後就知道怎麽坐了。”


    明明前一刻還當著那麽多人對“李倩”溫柔曖昧的男人,此刻眼中盡是玩味戲謔,像是在看一個笑話。


    這姿勢實在難受,她咬牙轉換策略:“鄭公子,我有些累,能不能扶我下馬?”


    他垂眼低笑,漫不經心伸出手來:“下來吧。”


    她看著他伸出的手,計算著兩人的距離,在蹬著馬鐙翻身下馬,伸手去握他手的同時,將整個人的重量向他傾斜,伴著一聲驚呼朝他摔去,然而,他的手在一瞬間收回,人向後退開一步,任由她整個人摔在地上,支地的手肘狠狠擦過砂石。


    她摔懵了,渾身劇痛之下,被美夢和幻想迷惑的心智終於回歸。


    他是故意的。


    頭頂傳來一聲低笑,她忍著屈辱抬起頭,看著他抱著手臂在她麵前蹲下來,偏頭玩味道:“喜歡我?”


    她茫然的看著他,沒有肯定也沒有否定。很顯然,他對這個答案一點興趣都沒有,徑自說下去:“喜歡我什麽?出身好,長得好?能給你臉麵,還是能送你上天啊?”


    她撐在地上的手掌慢慢握起,抓了一把砂石:“你是故意的。”


    他居高臨下的看著摔倒在地的她,好笑道:“生氣了?方才你在馬上受盡眾人豔羨目光時,不是挺開心的嗎?”


    他半是玩笑半是認真的語態,將她整個人生生剝開,她這才知道,那一刻的虛榮和醜態,在他眼中盡顯無疑。


    而那時,她在天真做夢。


    她定定的看著他,似乎想將他看穿,他怔一下,別開目光看向一旁,笑了笑,又轉回來與她對視,帶著點“我不會輸給你”的狠厲:“李姑娘這眼神,直勾勾的有些嚇人。好似我是你看中的一塊肥肉。”


    她心中慢慢涼下去,麵上卻慢慢笑起來,反問他:“怎麽,不可以嗎?公子出身高貴,相貌不凡,傾慕覬覦你,多正常。”


    他擰了一下眉,大概是對她的態度有些意外,但話都說到這裏,無謂再遮藏,他也笑著:“當然可以。但是李姑娘,誰規定我扶你上馬令你風光,就必須護你下馬保你安穩呢?別說你我男女有別毫無關係,這世上男子娶妻,尚有半道辜負傷害欺辱的呢。更何況……”他目光掃過她的身子,滿是嘲諷:“方才是我勾你朝我懷裏摔的?我扶不起,還躲不起啦?”


    他的話,每一個字都像一個耳光,狠狠打在她的臉上。


    他笑得冷情:“讓我猜猜,姑娘正值妙齡,寒門出身,兄長出頭不易,若能嫁得高門,不僅能幫襯令兄和李家,於姑娘你更是風光體麵的事,對不對?可世事哪有盡如人意的,你想靠男人攀升得到什麽,就不能隻挑著好處去得,他令你扶搖直上風光無限時,你要受著,他令你委屈受辱深陷絕境時,你也要受著。你既選將自己交付依托,苦樂榮辱,都是攪在一起的。若你覺得自己沒有能力承受,那就最好收了心思,別想著跨出這一步。”


    她呼吸微顫,低聲道:“所以,你也如此?”


    他像是聽了一個笑話,張揚的大笑起來,每笑一聲,她都覺得刺耳戳心,直至他笑聲驟收,神情沉冷,垂眼看著她:“不說整個長安城,僅是這馬場裏的姑娘,十個裏頭有十一個都想高嫁,可十一個裏頭有十個都知道,男人都是如此,絕不單指哪一個。剩下一個不知道的就是你,所以你才能問出這麽蠢的問題。”


    他站起身:“李姑娘,奉勸一句,將眼睛洗幹淨,好好看路,踏實做人,省得你兄長人在朝中公務繁忙,還要分心牽掛你肚裏的花花腸子會毀了自己,帶累李家。好高騖遠貪心不足者,遲早自食惡果。即便你再渴求高嫁抬運,也請記好,男人又狗又壞,不要隨便期待。”


    他丟下這話便轉身離開,她撐著身子坐起,發現手肘處的衣衫都擦破了,她解下護手撩起衣袖,果見手肘大塊破皮,那塊鮮紅胎記,像是一灘血,格外刺目。


    她抬眼望去,他已經走得很遠,她一直等著,可他一次都沒回頭。


    眼中所見漸漸變得模糊,輕輕眨眼,便有大滴的灼熱滾出來,她死死咬著唇,說不清楚那一刻的心情如何,隻知道極力睜目,看著那道背影,努力將他與幾年前那個黃昏的身影合在一起。


    可是不行。


    那個被她在腦中思念過無數次,近乎失真的身影,終是被漸行漸遠的那個人完全占據,任她怎麽回憶都想不起,那年夕陽之下給與她溫暖和善意的少年,到底是什麽模樣。


    可怪誰呢?是她不打招呼,擅自將他本就帶著目的的示好當做寄托,他一無所知,自然沒有義務為她一直守著當年的模樣;也是她執意來這一趟,硬生生震碎了腦中的幻想,留下滿心殘渣。


    ……


    兩日後,友人啟程回北厥,她仍是裹成一團坐在馬車裏。友人看了她好幾眼,終究什麽都沒問。


    可笑的是,她來時靠借口生病,回到東陽郡時,真的生了一場大病。也許是長安和東陽郡兩地水土氣候有差,也許是這一路寒風吹得滲人,她住在城外寺廟中,一連三日發熱,秦意急得快哭了。


    三日之後,她高熱褪去,迅速康複。


    睜眼之時,回想這一趟長安之行,覺得像是做了一場夢。


    她以為她會一直想他,但其實,從回長安開始,她腦子裏走馬觀花一般閃過的,並不單單隻是他,還有這幾年來所有的事。


    她愕然發現,自己也變了好多好多。


    世事最難一帆風順,見多了世人醜態,耳濡目染,潛移默化,她竟也染上不少惡習,當年她站在那個馬場裏,隻覺得局促緊張,除了學騎馬再無多想;可現在她站在那裏,心中會生戾氣,會不服和嫉妒,她還學會用銀子去羞辱別人,並且覺得痛快。


    在對他動了那個念頭時,哪怕他是她幻想思念多年的人,第一時間吸引她的,是他的出身和地位,令她主動去盤算的,是她的身價如何抬高,往後的一切如何運作,母親如何安排,秦意如何入仕。


    他或許認錯了她的身份,但卻並沒有看錯她骨子裏透出的貪婪和欲望,所以他的每一句話都如一把刀,歪打正著的入心三寸,刃身映照著她貪婪的心思,醜陋不堪。


    她並沒有自以為的那麽了不起,她苦苦熬著籌劃多年的想法,僅僅在他的吸引下就能毫不猶豫去推翻。那往後呢?累極了時,再出現一個合適的男人,她是不是也會考慮托付自己,求一個安穩?


    可男人都是壞透了的狗東西,誰能給她一生安穩。


    她坐在寺廟簡陋的房間裏,聽著晨鍾與暮鼓,低低的笑起來。


    其實,出發前的感覺是對的,這趟長安之行,的確發人深省。


    否則,她要怎麽看清自己在這條路上走偏多少,怎麽看清自己的心裏已積攢了許多髒汙念頭?繼續渾然不覺的走下去,終有一日,她還是會走歪的,會不甘於事倍功半的辛勞,會在憤恨和嫉妒裏尋找捷徑。


    雖然很久以前的少年,已經徹底從心裏消失,但她應當不需要了。


    溫暖和善意,不該靠別人來給,自己疼自己,更體貼周到。


    自那以後,秦意覺得她變了很多很多,即便是對他這個親弟弟,也鮮少手軟。他總覺得她在長安城出了什麽事,問得多了,她也煩了,索性順著他的猜想點頭,是,出事了,很危險,還好有人救了我。


    他大驚,忙問什麽人救她。


    她想了想,說,是恩人就對了。


    後來,秦意覺得她對男人毫不手軟,從不依賴,是因為在長安有不好的回憶,他也不知道,他也不敢問。


    她看在眼裏,也問自己為的是什麽。


    有個聲音告訴她,如果以後還有機會再見麵,至少不能活成恩人最看不起的樣子。


    沒多久,秦家為她定了親事,是陳家五公子,陳徹。


    原本,陳徹人並不差,這門親事輪不到她。是她打算盤下那家快倒的馬場時,與同是去探地踩點的陳徹偶遇,淺談之下算作相識,然後是東陽郡中相遇,再是秦府相遇,陳秦兩家有聯姻之意時,他選了她。


    於是,秦家上下無不覺得她攀了高枝,一個認養的嫡女,到底和秦家嫡親的姑娘隔著一層。秦金氏無力出頭,對閑言碎語充耳未聞,隻專心為她準備嫁妝。


    秦意看出她不願,摩拳擦掌要與她籌劃怎麽毀婚。


    她坐在鏡台前,側首戴了一邊耳珠,淡淡笑道:“便是高攀,我不想嫁,還有誰能按著我嫁?我有信心讓他們陳家主動退親,賭嗎?”


    論理,定親後頂多半年或一年就要開始籌備婚事,可她和陳徹的婚事,硬生生拖了兩年,原因無二——有風聲傳來,朝中可能要對皇商下手。秦家和陳家都是皇商,若朝中要動皇商,他們兩家聯姻就等於綁在一起死,秦家自然不可惜一個女兒,但陳家需要好好觀望,家中男丁若能迎娶長安權貴,不管朝中怎麽動作,他們都有出路。


    那時,陳徹指天誓日做了不少保證,無非是不會辜負她,她聽了就過,然後向他求教養馬之道。陳徹沒見過她這樣的女人,聰明不自傲,穩重卻不枯燥,偶爾一個抬手,一道眼神,竟有些勾人,可她也守禮,所以他隻能忍著,養個外室,剩下的,便是傾囊相授。


    拜這門親事所賜,她得了大把自由時間,從前投的鋪子回利,加上攢的錢,她總共盤了兩個馬場,又因學到許多門道,直接打通北厥友人的商道,一路投鋪子,留資源,握人脈。


    也遇見許多人,收到許多感情,太過磨人難纏時,她索性不拒絕,但也沒想過負責,這些感情,無一例外铩羽而歸。


    直至各地受災,安陰一黨惑亂大齊,朝中派出官員赴各地整治,她終於等到機會,將秦家與陳家的事打包一起解決。


    她總共去過兩次長安,兩次都是寒天去的,第三次到長安,是個熱天。


    馬車停在敬安伯府門前時,她竟有些恍惚。


    小表妹跳下馬車,還沒站穩,一道呼和聲讓她欣喜若狂。


    小表妹在忠烈侯府的好友,剛從並州回來,來找她了。


    她坐在馬車裏,除了心頭最初那輕輕一顫,再沒多的感覺了。從容下車,側首望去,一個高大的青年,大搖大擺走到秦金銳麵前,凶狠的往他手裏塞小金錠子……


    然後,伯府院中,她安頓好母親後去見小表妹,剛跨過一道院門,他靠在牆邊,小心翼翼試探——


    “我就是覺得姑娘眼熟,此前難道認識?”


    她毫不猶豫搖頭:“不認識。”


    再然後,一次又一次交集,她終於發現,那個看似張牙舞爪瀟灑不羈的青年,心中也種著一塊心病。


    原來,他出身高門,也並沒有比她輕鬆愉悅多少。


    那就……幫幫他吧。


    權當報恩。


    ……


    夜色沉涼,秦蓁躺在床上,已經放棄睡覺這件事。


    其實,男女之間的相互吸引,她已見慣不怪,一顰一笑,一舉一動,皆可成為心動的導火索。


    她並不排斥這件事,可鄭煜星,不行。


    她聽了他的話,受了他的教,一路走來從不動搖。


    憑什麽一次兩次,都是為他改變?


    他想得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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