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秦蓁前腳剛在馬場授完課,有人後腳就上了新的奏本,參的內容還挺新鮮——她身為女子,授課期間衣冠不整,隨意挽袖露臂,有傷風化,直辱朝廷命官之風儀。


    秦意把奏本內容複述給秦蓁聽時,她正在查驗鄭煜星之前代替鄭芸菡整理過的教案和文書,頭都沒抬,隻輕輕哼笑一聲。


    若說從前那些老臣參她,是挖空心思針對她,那現在,就是為參而參,每日一參,總歸是要讓她不得安寧。


    可惜他們能用的名目都用了,秦蓁不僅控住了那群學生,甚至帶起了一批興趣,眼看著太仆寺擴學已經在著手準備,一旦真的進展順利,各地官營牧場隨之設立,監牧多半是從太仆寺這群人中選出委派各地,那馬政大權的等於變相落在秦蓁手裏。馬政乃一國之重,豈能由婦人主導,傳出去隻會變成笑話。


    思及此,這群頑固老臣們幹脆就抓著她身為女子行為不檢來說事,撩個袖子挽個褲腿,都是輕浮出格,這樣的人不堪為師。


    秦蓁檢查完手裏的東西,一邊感歎鄭煜星做事的確認真仔細不輸鄭芸菡,一邊問秦意:“收到那邊的消息了嗎?”


    談到正事,秦意還是很認真的:“此事殿下已經暗中讓懷章王坐鎮,那邊已經出發了。哦對,姐姐,還有一件事。”


    秦蓁聽出他語氣有異,這才抬眼。秦意湊近了些,“朱家那邊,秦金銳原本已經談妥了,可大公子朱旭第二日試馬就斷了腿,朱家也跟著反口,秦金銳無計可施,已經打道回長安。”


    秦蓁衝他笑起來:“算上朱家,這已經是你第幾個談崩的馬商?你真厲害。”


    秦意臉色尷尬:“你明知道……”


    秦蓁這才笑了:“再忍忍吧,快了。平日裏勤快點,多收攏些人,得讓別人知道,此事不是你能力不足辦不好,而是換任何人來都不會比你做得更好。”


    秦意摸摸鼻子:“知道了。”


    他匯報完事宜,出門往正廳去,剛走兩步,被鄭煜星攔住了。


    “你、你來一下,我有話問你。”鄭煜星鬼鬼祟祟的盯著博士廳的方向,強行帶走秦意。


    秦意本以為有什麽不得了的事情,沒想鄭煜星開口問的,是秦蓁當年去長安的時間。秦意:“你還在幫姐姐找那個恩人啊?”


    鄭煜星厲聲催促:“你隻管答就是。”


    秦意沒見過他這副模樣,多數時候,這位鄭大人都是意氣風發張揚不羈的,何曾這樣心煩意亂陣腳自亂?他回想了一下,遲疑的給出答案。


    鄭煜星聽完,人怔了一下,時間對的上。


    那時李楚剛剛進弘文館,頗有些才學,而他還不是太子心腹,與李楚有幾分淺薄的交情,也因為太子這層緣故,他無謂為了小事毀了交情,讓彼此難做,所以在李楚剛到長安便四處動春心的妹妹盯上他時,他按著脾氣將人拒了。


    現在,事實告訴他,當年那個冒充李倩,然後被他結結實實整了一頓的小姑娘,可能是秦蓁。


    “她為何要來長安,那次來了多久?”


    秦意被問住了,其實,這也是他當初想不通的地方。那時,秦家身為皇商,同長安來往多,他們未免被發現,很少接觸長安的生意買賣,都是往北邊和西邊拓展。


    那次,秦蓁是突然決定要去長安的,搭了北厥往長安送貨的順風車,隻在長安停留兩日,這兩日對當時的他們來說,短暫的什麽都做不了,他也不知道她去做什麽。


    鄭煜星靜靜的聽完秦意的話,拍了一下他的肩,嗓音低沉:“多謝。”


    秦意忽然覺得,麵前的青年周身散出一股頹然,看著怪可憐的,眼見他轉身要走,秦意脫口而出:“鄭大人,感情一事最不該勉強,大人對姐姐的好,秦意替姐姐記下,姐姐對男女情愛,一向看的很開,若她真的不願,覺得不合適,誰都勉強不來。大人這樣的青年才俊,一定能覓得良人。”


    鄭煜星背對著他,嗤的一聲笑了,搖著頭離開:“我對她,一點都不好……”


    ……


    下午的學鈴響起,秦蓁換了一身騎裝往教舍去,走出博士廳前,她無意往鄭煜星的書案看了一眼,那裏空無一人,她扯扯嘴角,轉頭往教舍走。她剛走沒多久,鄭煜星便出來了,他倚在角落,一路看著她走遠,怎麽都無法將她和當年那個假李倩的樣子合在一起。


    若非那塊湊巧的胎記,任憑他擠破腦袋,也不會將這兩個人聯想在一起。因為她們根本就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


    下午散學後,鄭芸菡要回侯府。她不再住太仆寺,白日裏能兼顧手頭的事,每日也能知道府裏的情況,就是奔波了些。她正給秦蓁整理書案,無意看到了她案頭的筆掛。


    筆掛上掛了五支筆,筆身上刻了名字,她探身將筆身轉過,看到了上麵刻的“鄭煜星”和“秦蓁”,她鬆開手,看著它們齊齊的掛在一起,顯得有些曖昧。這時,一個小廝模樣的人在博士廳門口探頭,鄭芸菡認出他是三哥院裏的下人,起身過去。


    小廝見到她,連忙行禮解釋:“公子讓小的送些點心給秦博士。”


    鄭芸菡看了看小廝送來的食盒,不由皺眉。這是侯府常常做的蒸糕,很尋常,沒什麽特別的。三哥要給秦博士準備點心,比侯府更近更方便的酒樓比比皆是,怎麽專程回侯府弄了這個來?


    “三哥呢?”


    “公子回府了。”


    秦蓁從教舍過來時,食盒就擺在她的書案上,她彎腰揭開蓋子,看到裏麵的桂花千層糕,不由愣住,當年和晗雙一起去忠烈侯府做客,在院中玩耍時,她自告奮勇,給躲在角落又急急跑走的少年送去的糕點,也是桂花千層糕。後來,他們盤著腿兒坐在一起,她一邊吃糕,一邊教他怎麽哄人。


    盛著清水的水盂裏,倒映著女人清麗的素顏,唇角不自覺地勾起,眼神溫柔而寧靜。


    ……


    鄭芸菡剛趕回府裏,真兒和善兒便急急趕過來,讓她去勸勸三公子,他今日險些將侯爺氣的吐血了。


    鄭芸菡趕忙往鄭煜星院裏去。


    她回來晚了一步,這頭剛剛鬧完。


    真兒說,三公子一回來就讓下人將廚房做好的桂花千層糕送去太仆寺給秦博士,然後侯爺和夫人便過來了。夫人拿了好些畫卷給他選,上麵都是侯爺為他挑選的女子,讓他選一個出來。


    侯爺沒能做大公子的主,也沒能阻止二公子這門令他顏麵無光的婚事,如今是鐵了心要給三公子做主了。


    結果三公子抱起那堆畫卷,當著侯爺和夫人的麵扔到柴房燒火了,侯爺氣的舊疾複發,連連咳嗽險些咯血,最後甚至放話,倘若他敢繼續這樣渾,他就敢上奏朝廷,以忤逆不孝之罪請殿下革他的職,直到他肯定性安心成家立室為止。


    鄭芸菡聽到最後一句,心裏猛一咯噔。


    她了解父親。他要麵子,更顧及侯府的顏麵,在晚輩麵前,他有不可折辱的家主尊嚴,但無論發生什麽事,他都不會輕易讓事情傳出去,讓侯府淪為旁人的笑柄。


    三哥這些年一直都是這個態度,父親再生氣,也從不在外麵多提一嘴,他現在竟然說出要定三哥忤逆不孝之罪,剝了他的職也要拿捏住他。


    他不在乎這些事情是否會傳出去,是否讓人將侯府的鬧劇當做笑話,也要將三哥拿捏住。他是真的氣急,也真的無計可施了。


    鄭芸菡踏入院子時,沒有見到一個下人走動,應是被鄭煜星全趕走了。


    她悄悄走近來,忽見臥房的門被推開,鄭煜星一身圓領袍飄逸不羈,挽著袖子,修長的手指捏著酒勺的長柄,在指尖來會翻轉把玩。


    他也看到她,眉毛輕挑,語氣平平:“回了。”


    鄭芸菡見他往廚房的方向去,連忙跟上:“你又要喝酒啊?我陪你一起喝啊。”


    鄭煜星慢悠悠走在前麵,也沒看她:“不喝。”


    鄭芸菡指著他手裏的酒勺:“那這是什麽。”


    鄭煜星睨她一眼:“拿著酒勺就是要喝酒?拿著棒槌一定要洗衣服嗎?也可能是要去打架呢。”


    鄭芸菡雙眸圓瞪,撲上去搶過酒勺,“你要去打架啊,你不會要揍父親吧?你冷靜啊!”


    鄭煜星看傻子似的看她一眼,撈回酒勺,轉而在她腦袋上敲了一下,鄭芸菡吃痛捂頭,鍥而不舍的跟在他後麵。鄭煜星也懶得管她,他去了一趟廚房,放下酒勺,看了一眼灶上正在蒸的米。


    鄭芸菡後知後覺:“你在釀酒?”


    鄭煜星沉默了好一會兒,才慢吞吞“嗯”了一聲。


    鄭芸菡福至心靈:“武陵桃源酒?”


    武陵桃源酒裏壓著一個什麽樣的賭注,他們都很清楚。


    鄭煜星動作一頓,耐著性子:“我今日煩得很,別鬧我。”


    鄭芸菡手指攪著衣裙的係帶,忽然問:“三哥,當年你哄我的招數,是秦表姐教你的吧。”


    鄭煜星慢慢轉過頭來,眼底帶了警告——你今日是鐵了心要招惹我?


    鄭芸菡眼珠子一轉,轉身從酒櫃裏抱出兩壺酒,衝他笑起來:“要喝嗎?我陪你。”


    鄭煜星的眼神在酒壺和她之間逡巡一陣,無力的笑起來:“喝。”


    ……


    安靜的院落,攤著兩張躺椅,兄妹二人一人躺一張,倘若日頭再盛些,簡直與兩條鹹魚沒有區別,鄭芸菡抱著小酒壺,蛄蛹著身子轉向他:“你不喜歡父親給你選的姑娘,為什麽不去爭取自己喜歡的姑娘呢?”


    鄭煜星覺得,她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如果他能爭取得到,何必在府裏跟那老頭爭鬧不休?他不知怎麽回答,悶頭喝了一口酒。


    鄭芸菡跟著抿了一口,和聲道:“三哥,我與你說個實話,當初秦表姐主動找我,說了過去好些我不知道的事情後,我其實不是很懂,你為什麽要顧忌那些。”


    鄭煜星眼簾微顫,枕著手臂側首看她。


    鄭芸菡神情認真,望著他的眼睛:“你以前脾氣的確不太好,可那時候得我也不懂事,才會害怕你,加上有大哥二哥照顧我,我才不與你親近。無論你信不信,如果當時我就知道你做了什麽,哭鼻子也好,一個人懊惱也好,我定不會笑話你,更不會覺得你的兄長威信被折辱,相反,我知道你不是真的在凶我,也不是真的討厭我,可能我就不會害怕你那樣了。”


    她無奈的笑笑:“後來,你性格變了,從一個暴躁的小公子,變成了有趣又厲害的哥哥。但其實,很多年來,我從沒有真正看懂你,隻能從你的喜好,言行,大概摸索出一個模糊的輪廓,跟著你的步子與你親近。”


    “所以,在秦姐姐口中聽說那些事之後,我真的很不理解,我覺得你應該與我說清楚,也想不明白有什麽好遮掩的,兜兜轉轉這些年,也不知道你憋得多難受。”


    她眼眸抬起,淬了漂亮的水光:“可你一定不知道,我會疑惑的事,秦姐姐卻很懂。”


    鄭煜星心中震蕩,慢慢坐起來。


    鄭芸菡:“她懂你為什麽不願被人知道這事,懂你小心思,懂你的好麵子,不知怎麽的,那些在我看來不能理解的事情,在她這裏,不存在一絲疑惑。也是她教我,這件事不能明著與你說開,得委婉的讓你明白。”


    所以才有她拉著二哥演一場戲,將自己關於他的糗事也抖出來。明明白白的告訴他,若我會因為你做的那些事笑話你,我能被你笑話的事,隻會更多。


    鄭芸菡伸手握住鄭煜星的手腕,提醒似的搖了一下:“三哥,有些主意,不是靠聰明才智能想出來的,若不用心,豈能打動人心?生死相許轟轟烈類的感情固然徹骨深刻,但若有一個人,隻要是發生在你身上的,哪怕再微小、旁人看來再不可理喻的情緒,他都第一個了解明白,小心嗬護,哪怕大費周章,也要細致妥善去處置,這樣的感情,比轟轟烈烈更動人。”


    鄭煜星目光一震,胸腔似有一團火要燒起來,這事他是知道的,鄭芸菡那麽做的那天他就想到了,前一天還威脅他的人,轉頭卻極盡溫柔的處理他那點不足為道的小情緒,他覺得心中仿佛被什麽拉扯,隻想見她。也是那一刻,他才發現,早在第一次見麵時,他就體會過她給的溫柔。


    而此刻,鄭芸菡重提此事,猶如一個提示,讓他隱約明白要怎麽去對她。但這個想法剛剛冒出來,又被那個“李倩”重重壓下,猶如兜頭一盆涼水。


    往日裏意氣風發的小星爺,頹喪的倒回座椅裏,灌下大半壺酒,有氣無力道:“可我憑什麽去爭取……”


    鄭芸菡很少見他這般迷茫無措,也沒懂他的意思:“什麽?”


    鄭煜星轉頭,笑裏充滿對自己的嘲諷:“芸菡,如果從前有個人,她還不是很好,卻對你好,可你推開了,還嫌惡傷人得很,待到她變好了,你又覺得她迷人起來,可這時候,你憑什麽去親近喜歡呢?明明是你推開的人。”


    鄭芸菡心中一動,隱約猜到什麽。


    她慢慢扭頭迎上鄭煜星的目光,笑意清淺:“三哥,你的假設,好奇怪啊。”


    鄭煜星大半壺酒下肚,目光迷離,神智卻還清楚:“哪裏奇怪?”


    鄭芸菡抿了一口酒:“打個比方,王爺如今對我很好,我喜歡他,願意與他在一起,可有一日,他忽然變得不好了,歹毒殘忍,無情濫情,那我還要與他在一起嗎?”


    鄭煜星抬手一拍:“當然不行!”


    鄭芸菡攤手:“這就對了呀,一個人好的時候,我喜歡他,他變得不好了,我便離開他甚至唾棄他不作糾纏;那反過來,一個人不好的時候,我不喜歡他,結果他慢慢變得越來越好,我從不喜歡變成喜歡,哪裏有錯了?終歸,是因為他有了我喜歡的樣子,令我心動情動,我為什麽不能喜歡他呀?”


    鄭煜星無聲睜眼,眼中迷離漸消,轉為清明。


    鄭芸菡一張小嘴還在叭叭:“除非,是我把這人變壞,變得令人討厭,有脫不開的責任,否則,我為什麽要喜歡一個處處令我討厭的人呢?我……”


    鄭煜星忽然起身,大掌按住她的小腦袋,用力一掃:“聰明!說得很對!”然後,他衣裳都不換,一身寬鬆儒雅的圓領袍隨著點足起落,消失在牆的另一頭。


    鄭芸菡腦袋被他揉的一晃,茫然盯著前方的院牆,伸手撓頭,小聲嘀咕:“這麽急啊,正門都不走。”


    ……


    秦蓁晚上一向用的很少,今夜,她點了一盞小燈,將桂花千層糕拿出來,反複觀賞,然後才小口品嚐,就這麽一塊一塊吃了個精光。


    夜色漸深,太仆寺又陷入一片寂靜暗色之中,忽的,有人叩門。


    這個時候,應該不會有人來。秦蓁警惕起身,走到門邊,腕間袖箭蓄勢待發,一手抵門,低聲問:“什麽人?”


    鄭煜星的聲音不期然的響起:“是我。”


    秦蓁麵色微變,又擰起眉頭:“鄭煜星?”


    “開門,或者我踹門。”


    真是霸道不講理,秦蓁靠著門:“鄭煜星,我的話你當耳旁風了嗎?”


    下一刻,門從外被踹開,秦蓁被門板撞的向後倒去時,險些驚呼——狗男人,你真敢撞門!然而,她隻退了幾步,便被男人的長臂撈住,一個旋身,她被按在牆上。他強硬的禁錮著她,白俊的臉慢慢湊近,與她氣息交融:“你的話,我每一句都記著,卻不知是你用什麽身份說的話。”


    在秦蓁怔然的眼神中,鄭煜星眼底的笑慢慢漾開:“是秦蓁說的話,還是李倩說的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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