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說著,賴大家的來了,接著周瑞家的、張材家的都進來回話。


    鳳姐兒笑著說:“媳婦來接婆婆了。”


    賴大家的笑著說:“不是接他老人家,是想問問奶奶姑娘們能不能賞臉。”


    賴嬤嬤聽了,笑著說:“我真是糊塗了,正事兒不說,卻說些陳年舊事。因為我們家小子選上了官,親戚朋友都要來祝賀,少不了要在家裏擺酒。我想,擺一天酒,請這個也不是,請那個也不是。又想了想,托主子的福,沒想到有這樣的榮耀,就算傾家蕩產,我也願意。所以吩咐他老子連擺三天酒:第一天,在我們那破花園裏擺幾桌酒,演一台戲,請老太太、太太們、奶奶姑娘們去散散心,外頭大廳上再演一台戲,擺幾桌酒,請老爺們、少爺們去增增光;第二天再請親戚朋友,第三天再把我們兩府裏的下人們請一請。熱鬧三天,也是托主子的福,風光風光。”


    李紈鳳姐兒都笑著說:“什麽時候?我們一定去,就怕老太太高興要去也說不準。”


    賴大家的忙說:“定在十四號,就看我們奶奶的麵子了。”


    鳳姐笑著說:“別人不知道,我一定去。先說好,我沒賀禮,也不知道賞什麽,吃完就走,可別笑話我。”


    賴大家的笑著說:“奶奶說哪裏話?奶奶要賞,賞我們三二萬銀子就有了。”


    賴嬤嬤笑著說:“我才去請老太太,老太太也說去,看來我這張老臉還行。”


    說完又叮囑了一番,才起身要走,看見周瑞家的,突然想起一件事,就說:“對了,還有一件事要問奶奶,周嫂子的兒子犯了什麽錯,不用他了?”


    鳳姐兒聽了,笑著說:“正是我要告訴你媳婦,事情多忘了。賴嫂子回去告訴你家老頭子,兩府裏不許收留他,讓他自己走吧。”


    賴大家的隻得答應。


    周瑞家的忙跪下求情。


    賴嬤嬤忙說:“什麽事?說給我評評理。”


    鳳姐兒說:“前幾天我過生日,裏麵還沒開始喝酒,他小子就先醉了。老娘那邊送了禮來,他不說在外麵張羅,反倒坐著罵人,禮也不送進來。兩個女人進來了,他才帶著小廝們往裏抬。小廝們還好,他拿的一盒子倒失手了,撒了一地饅頭。人走了,打發彩明去說他,他反倒罵了彩明一頓。這樣無法無天的混賬東西,不趕他走還等什麽!”


    賴嬤嬤笑著說:“我當什麽事呢,原來就為這個。奶奶聽我說:他有錯,打他罵他,讓他改過,趕他走絕對不行。他又不像是我們家的家生子,他現在是太太的陪房。奶奶隻顧趕他走,太太臉上不好看。依我說,奶奶教訓他幾板子,警告他下次,還是留著他好。不看他的娘,也看太太的麵子。”


    鳳姐兒聽了,就對賴大家的說:“既然這樣,打他四十棍,以後不許他喝酒。”


    賴大家的答應了。


    周瑞家的磕頭起來,又要給賴嬤嬤磕頭,賴大家的拉著她才算了。


    然後他們三人走了,李紈等也就回園中去了。


    到了晚上,鳳姐果然叫人找了許多舊收的畫具送到園中。


    寶釵等選了一會兒,能用的東西隻有一半,把另一半又列了個單子,給鳳姐兒去照樣置買,細節就不說了。


    一天,外麵礬了絹,起了稿子進來。


    寶玉每天就在惜春這裏幫忙。


    探春、李紈、迎春、寶釵等也常去那裏閑坐,一方麵觀賞畫畫,另一方麵也方便聚會。


    寶釵覺得天氣涼爽,夜晚也越來越長,就到母親房中商量準備一些針線活。


    白天到賈母處、王夫人處請安兩次,免不了又要陪坐閑聊一會兒,園中的姐妹們那裏也要找時間閑聊一會兒,所以白天不太閑,每晚燈下的女紅要做到三更天才睡。


    黛玉每年春分秋分之後,總會犯咳嗽病,今年秋天因為賈母高興,多遊玩了兩次,不免勞累了身體,最近又咳嗽起來,感覺比往常更嚴重,所以總不出門,隻在自己房中休養。


    有時候悶了,又盼著姐妹們來說些閑話解悶,等到寶釵等人來看望她,說不上三五句話又覺得煩了。


    大家都體諒她生病中,而且平時身體就嬌弱,受不了一點委屈,所以她接待不周,禮數不周,也沒人責怪。


    這天寶釵來看她,說起了她的病情。


    寶釵說:“這裏常來的幾位太醫雖然都不錯,但你吃他們的藥總不見效,不如再請個更高明的人來看看,治好了不是更好?每年春夏之交都要鬧一場,你又不是老人,這樣下去不是個辦法。”


    黛玉說:“沒用的。我知道我這病是好不了的。別說病,就是平時我是什麽樣子,也就知道了。”


    寶釵點點頭說:“確實是這樣。古人說‘食穀者生’,你平時吃的那些東西竟然不能滋養精神氣血,也不是好事。”


    黛玉歎道:“‘死生有命,富貴在天’,也不是人力可以強求的。今年感覺比往年更嚴重了。”


    說話間,已經咳嗽了兩三次。


    寶釵說:“昨天我看你的藥方,人參肉桂好像太多了。雖說是益氣補神,但也不宜太熱。我覺得,首先應該平肝健胃,肝火一平,就不會克土,胃氣沒病,飲食就可以養人了。每天早上用上等燕窩一兩,冰糖五錢,用銀銚子熬成粥,如果吃習慣了,比藥還強,最是滋陰補氣的。”


    黛玉歎道:“你平時待人,固然是極好的,但我是最敏感的人,總以為你心裏有鬼。前些天你說看雜書不好,又勸我那些好話,我真的很感激你。以前是我錯了,直到現在才明白。仔細想想,我母親去世得早,又沒有兄弟姐妹,我今年十五歲了,竟然沒有一個人像你前些天那樣教導我。難怪雲丫頭說你好呢,我以前聽她誇你,還不高興,昨天我親身經曆了,才知道。比如你要是說了那個,我肯定不會放過你,你卻不介意,反而勸我那些話,可見我以前確實錯了。如果不是前些天看出來,今天我這話也不會對你說。你剛才說讓我吃燕窩粥,雖然燕窩不難得到,但我身體不好,每年犯這個病,也沒什麽重要的事情要做。請大夫,熬藥,人參肉桂,已經鬧得天翻地覆,現在我又想出新花樣來熬什麽燕窩粥,老太太、太太、鳳姐姐這三個人可能不會說什麽,但那些下人們,難免會嫌我多事。你看這裏的人,因為老太太多疼寶玉和鳳丫頭兩個,他們還虎視眈眈,背地裏說三道四的,何況是我呢?況且我又不是他們這裏正經的主子,原本就是無依無靠投奔來的,他們已經夠嫌我了。現在我還不知道進退,何必讓他們咒我呢?”


    寶釵笑著說:“這樣說,我也和你一樣。”


    黛玉說:“你怎麽比我?你又有母親,又有哥哥,這裏又有買賣田地,家裏還有房有地。你不過是親戚的情分,白住在這裏,一切大小事情,又不花他們一分錢,想走就走。我是一無所有,吃穿用度,一草一紙,都和他們家的姑娘一樣,那些小人怎麽會不多嫌我呢?”


    寶釵笑著說:“將來也不過是多花一副嫁妝的錢,現在也不用擔心這個。”


    黛玉聽了,不由得臉紅了,笑著說:“人家剛把你當個正經人,把心裏的煩惱告訴你,你卻拿我開玩笑。”


    寶釵笑著說:“雖然是開玩笑,但也是真話。你放心,我在這裏一天,就陪你一天。你有什麽委屈煩惱,隻管告訴我,我能解決的,自然幫你解決一天。我雖然有個哥哥,你也是知道的,隻有個母親比你稍微強一些。咱們也算是同病相憐。你也是個明白人,何必作‘司馬牛之歎’?你剛才說的也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明天回家和媽媽說了,可能我們家還有,給你送幾兩,每天讓丫頭們熬,又便宜,又不會引起轟動。”


    黛玉忙笑著說:“東西是小事,難得的是你這麽關心我。”


    寶釵說:“這有什麽值得說的!我隻擔心我在每個人麵前照顧不周。就怕你煩了,我先走了。”


    黛玉說:“晚上再來和我說說話。”


    寶釵答應了就走了。


    黛玉喝了幾口稀粥,依舊靠在床上。


    沒想到天還沒黑,天就變了,淅淅瀝瀝地下起雨來。


    秋雨綿綿,天氣陰晴不定,天色漸漸暗下來,又陰沉又黑,加上雨滴打在竹梢上,更覺得淒涼。


    知道寶釵不會來了,就在燈下隨便拿了一本書,是《樂府雜稿》,裏麵有《秋閨怨》《別離怨》等詞。


    黛玉不禁心中有所感觸,也忍不住抒發自己的情感,寫下了《代別離》一首,模仿《春江花月夜》的格調,就命名為《秋窗風雨夕》。


    詞中寫道:


    秋花慘淡秋草黃,耿耿秋燈秋夜長。


    已覺秋窗秋不盡,那堪風雨助淒涼!


    助秋風雨來何速!驚破秋窗秋夢綠。


    抱得秋情不忍眠,自向秋屏移淚燭。


    淚燭搖搖爇短檠,牽愁照恨動離情。


    誰家秋院無風入?何處秋窗無雨聲?


    羅衾不奈秋風力,殘漏聲催秋雨急。


    連宵脈脈複颼颼,燈前似伴離人泣。


    寒煙小院轉蕭條,疏竹虛窗時滴瀝。


    不知風雨幾時休,已教淚灑窗紗濕。


    寫完後放下筆,正準備睡覺,丫鬟來報說:“寶二爺來了。”


    話還沒說完,就見寶玉戴著大箬笠,披著蓑衣。


    黛玉不覺笑了:“哪裏來的漁翁!”


    寶玉忙問:“今天好些了嗎?吃藥了沒有?今天吃了多少飯?”


    一邊說,一邊摘下箬笠,脫下蓑衣,忙一手舉起燈來,一手遮住燈光,照著黛玉的臉仔細看了看,笑著說:“今天氣色好了些。”


    黛玉看到寶玉脫下蓑衣,裏麵隻穿著半舊的紅綾短襖,係著綠汗巾,膝蓋下露出油綠綢撒花褲子,下麵是掐金滿繡的綿紗襪子,穿著蝴蝶落花鞋。


    黛玉問道:“上麵怕雨,下麵這鞋襪子不怕雨?還挺幹淨的。”


    寶玉笑著說:“我這一套是齊全的。有一雙棠木屐,剛才穿著來的,脫在廊簷上了。”


    黛玉又看那蓑衣鬥笠不是市麵上賣的普通貨,非常精致輕巧,就說:“是什麽草編的?難怪穿上不像刺蝟似的。”


    寶玉說:“這三樣都是北靜王送的。他閑了下雨時在家裏也是這樣。你喜歡這個,我也給你弄一套。別的都罷了,隻有這鬥笠有趣,竟然是活的。上麵的頂子是活的,冬天下雪,戴上帽子,就把竹簽子抽了,拿下頂子,隻剩下這圈子。下雪時男女都戴得,我送你一頂,冬天下雪戴。”


    黛玉笑著說:“我不要他的。戴上那個,像個畫上畫的漁婆了。”


    說完才意識到話沒經過思考,和剛才說寶玉的話連起來了,後悔莫及,羞得臉通紅,便伏在桌上不停地咳嗽。


    寶玉卻沒在意,看到桌上有詩,就拿起來讀了一遍,又忍不住叫好。


    黛玉聽了,忙起來搶在手裏,向燈上燒了。


    寶玉笑著說:“我已經背熟了,燒了也沒關係。”


    黛玉說:“我也好了許多,謝謝你一天來幾次看我,下雨還來。現在天晚了,我也該休息了,你先回去吧,明天再來。”


    寶玉聽了,回手從懷裏掏出一個核桃大小的金表,看了看,那指針已指向戌時末亥時初,忙又收起來,說:“本來該休息了,又打擾你半天。”


    說著,披上蓑衣戴上箬笠出去了,又轉身回來問:“你想吃什麽,告訴我,我明天一早告訴老太太,不是比老婆子們說得清楚?”


    黛玉笑著說:“等我夜裏想到了,明天早上告訴你。你聽雨下得更大了,快走吧。有人跟著沒有?”


    兩個婆子答應:“有人,外麵拿著傘點著燈籠呢。”


    黛玉笑著說:“這天氣還點燈籠?”


    寶玉說:“沒關係,是明瓦的,不怕雨。”


    黛玉聽了,回手從書架上拿下一個玻璃繡球燈,命點一支小蠟燭,遞給寶玉,說:“這個又比那個亮,正是雨裏點的。”


    寶玉說:“我也有這麽一個,怕他們不小心滑倒打破了,所以沒點來。”


    黛玉說:“跌了燈值錢,跌了人值錢?你又不習慣穿木屐。那燈籠叫他們前麵照著。這個又輕巧又亮,本來就是雨裏自己拿著的,你自己手裏拿著這個,不是更好?明天再送來。即使失手也值不了多少錢,怎麽突然變得這麽小心了!”


    寶玉聽了,連忙接過來,前麵兩個婆子打著傘提著明瓦燈,後麵還有兩個小丫鬟打著傘。


    寶玉就把這個燈遞給一個小丫鬟捧著,寶玉扶著她的肩膀,一直去了。


    接著蘅蕪苑的一個婆子,也打著傘提著燈,送來一大包上等燕窩,還有一包潔粉梅片雪花洋糖。


    說:“這比買的好。姑娘說了:姑娘先吃著,吃完了再送來。”


    黛玉說:“回去說‘費心’。”


    命她外麵坐了吃茶。


    婆子笑著說:“不吃茶了,我還有事呢。”


    黛玉笑著說:“我也知道你們忙。現在天又涼,夜又長,更該聚個夜局,痛快賭兩場了。”


    婆子笑著說:“不瞞姑娘說,今年我可沾光了。反正每晚各處有幾個守夜的,誤了更也不好,不如聚個夜局,又守了更,又解悶。今晚正好輪到我坐莊,現在園門關了,就該開始了。”


    黛玉聽了笑著說:“難為你了。誤了你發財,冒雨送來。”


    命人給她幾百錢,買點酒喝,避避雨氣。


    那婆子笑著說:“又讓姑娘破費賞酒喝了。”


    說著,磕了一個頭,外麵接了錢,打傘走了。


    紫鵑收起燕窩,然後移燈下簾,服侍黛玉睡下。


    黛玉在床上感慨寶釵的好意,一方麵羨慕她有母親和哥哥,另一方麵又想寶玉雖然平時相處得很好,但終究有些嫌疑。


    又聽到窗外竹梢和焦葉上的雨聲淅瀝,清冷透進簾子,不由得又流下了淚。


    直到四更天快結束時,才漸漸入睡。


    要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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