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不到十月的臨安其實不算太冷,但亦如的房內已經點上了火爐。


    蝶漪淨了淨手,準備替亦如把脈。


    “我不是讓你幫我看診的。”亦如的聲音極度虛弱,強撐著精神,想讓自己看上去不那麽狼狽。


    “我隻是對我接手的病人負責到底而已。”蝶漪依舊拿著手帕放到亦如的手腕上,沒有在意她的話。


    亦如認命般讓她切脈,此時此刻,身子如何對自己來說已無關緊要。


    “和我之前料想的不錯,你原本底子就好,之前孕期也不過是憂思過重、不太注意導致的胎氣不穩,如今小產,隻要好好養傷幾個月,再要孩子也沒有問題。”


    蝶漪的語氣平淡得沒有波瀾,恍惚間,亦如真的覺得她就是一個普通的醫生,自己是個普通的病人。


    可是亦如對她說的這些已經不在意了。


    蝶漪一點也不關心所謂“自己接手的病人”的心理,又是一聲嗤笑,“不過我覺得,養好身子都在其次,你要是不把暗處的釘子拔掉,這條命早晚都得折在這裏。”


    亦如目光一滯,轉頭看向她,“什麽意思?”


    蝶漪莞爾一笑,“你也不是傻子,細想想也能明白自己的處境。”


    “你是說,有人會趁這個時候害我?”


    “你從無塵觀到臨安,當真是涉世未深,不僅自己沒有經曆過,也沒有聽說過。”蝶漪一副本不願與她多說,又不得已給她解釋的樣子,“你住進來以後有自己真正的心腹嗎?也就這個青蓮,也是和你綁在一條船上才和你一心的吧。你拿什麽和那位自幼熏陶在後宅的女人鬥?這才幾天,我都看出來這府裏有多少她的眼線了,你的人緣,混的可真不怎麽樣。”


    亦如靜靜垂眸一言不發,蝶漪說的沒錯,當真是旁觀者清。她抬眸看向眼前這個美麗非常的女子,年歲和自己相當,卻有著自己望塵莫及的閱曆。


    “你為什麽告訴我這些?看著我被別人害死不是碎了你的心願嗎?”


    蝶漪瞳孔瞪大,嘴巴微張,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樣,“誰和你說,這是我的心願?”


    屋內一片沉寂。


    蝶漪似乎又來了興致,也不急著走了,“把一些仇怨當成心願是多麽悲哀啊!”她歎了口氣,目光似乎沒有焦點,“我的心願從始至終隻有一個,就是她好。”


    亦如心中一顫,她自然明白蝶漪口中的“她”是誰,可真讓人嫉妒啊!


    從小,自己孤身一人在無塵觀,而她有疼愛的父母,身邊還有姐妹和婢女;長大後,自己要在無塵觀苦修,而她不僅有青梅竹馬的戀人,還有疼愛她的官家給予她的一番事業。


    終於,擁有了自己的愛人,還是從她手裏搶來的愛人,還沒有暢快幾日,就發現自己一直被信任的人蒙在鼓裏,不僅有不堪的身世,還被最親的人當作棋子……


    而她,雖然不知生死,卻在許多人心中留下了痕跡,永遠都抹不去。自己,漸漸陷入泥淖,掙脫不出。


    兩人都陷入沉思,還是蝶漪先回過神,“不要想得太複雜,我提醒你的原因很簡單,並沒有什麽嫉惡如仇的心思,隻是不想你就這麽死了,要我說,你該活著、受盡折磨。”


    果然如此,自己連善終都是奢侈。


    不過有人惦念著也算好的,就算是對家呢,至少從來都是真心實意,比起某些表裏不一、朝三暮四的人……


    “蝶漪,我決定把那些醫書交給你了。”


    在蝶漪準備離開前,亦如出口叫住了她,差點忘了自己要見她的本意。


    “哦?想通了?”蝶漪有些詫異,自己之前也就是提那麽一嘴激她一下,對她會把醫書給自己沒有什麽把握。


    “但是我希望你能幫我一個忙。”


    蝶漪冷笑一聲,“我不做交易,更何況是和你交易。”


    “蝶漪!”亦如慌忙開口,生怕她走了,“會是你想看到的結果!”


    蝶漪覺得這句話很有意思,腳步一頓,回頭看她,“那你說說看?”


    一刻鍾後,亦如看著蝶漪出門的背影笑了,青蓮一進來就看見這一幕,她心很慌,自從亦如孩子沒了之後的舉止就很反常,比之前準備討好公子時的鎮靜更反常。


    蝶漪一出門,就看到在院中佇立的與莒,幾天而已,他沒有這次初見他時的意氣風發,神情很是頹然,下巴上還露著胡茬……蝶漪還是不明白,這樣的人到底有什麽是值得緣子青睞的。


    “她怎麽樣?”


    與莒的聲音有些沙啞,但無論是什麽樣的結果,這兩個人都勾不起蝶漪絲毫的同情。又想起剛才亦如讓自己幫的忙,淡淡地開口:“很不錯。”


    與莒擰著眉心,怎麽可能不錯!可是……亦如不想見自己,自己隻能每天問青蓮和蝶漪她的狀況,除了在宮裏便是在院中的廂房守著……


    蝶漪看著與莒氣憤又忍著不發作的模樣就想笑,“你怎麽總是事後懺悔啊?對緣子也是傷害得徹徹底底才發現真心,有用嗎?有了亦如還算計人家,嗬……”


    與莒看著蝶漪搖著頭挖苦自己的樣子有些疑惑,“你說我算計她?”


    蝶漪挑眉,難道不是嗎?


    與莒也看出蝶漪的意思,沉聲道:“我從來沒有算計過她。”


    蝶漪看與莒的樣子也不似說謊,啟唇問道:“你沒有想辦法拿掉她腹中的胎兒?”


    與莒低頭,“曾經想過……要是有什麽意外就好了,但是,那畢竟是我和亦如的孩子,我怎麽真的忍心傷害他們?”


    與莒抬眸,眼前似乎氤氳這霧氣,他看見蝶漪皺眉的樣子,腦海裏瘋狂的回憶起最近的一些轉變,尤其是那天在祠堂裏……他不禁問道,“你為什麽這麽問?”


    “我以為……你是故意的。”蝶漪心裏隱約有了些答案。


    “什麽故意?”與莒迫切地想知道答案。


    “燃情香。”


    與莒皺眉,從沒有聽說過這個東西,但是他大概能猜到這是什麽用途。


    蝶漪見與莒似乎不知情的樣子便接著說;“我提醒你和亦如的那次,我就是聞到了燃情香的味道,我還以為你們……”


    不必蝶漪說完,與莒就知道了她的意思,那天……他陷入了回憶,是……自己帶賀氏去宗祠……


    宗祠!


    亦如也是在宗祠……


    蝶漪看到與莒的表情由疑惑轉為震驚,明白他肯定是明白了什麽。


    與莒不斷搖頭,怪不得每次在宗祠都會情難自己,這兩年除非是特殊日子,自己也不會去宗祠,從沒有特別注意過這個事情。


    與莒覺得不對,宗祠不可能一直都點著燃情香。一來這種香不好得,不會是下人買錯;二來若是一直燃著這種香,經常進出的下人估計也會有些不適,早就會早就會被發覺。


    那麽,到底是近來才出了這種事情,還是……隻有這兩次?


    為了,就是專門算計自己呢。


    如果是後一種,那就太可怕了。


    蝶漪覺得今年的秋風格外的涼,站在院子裏一會也想回屋去了。秉著看熱鬧不怕事大的心態,她決定再多嘴幾句:“趙與莒,如果不是你算計的亦如,那你不妨想想誰最有動機做這件事,或者,誰知道你的想法。”


    與莒沒有目送蝶漪,他似乎成為了院中的一尊雕塑,就那樣一直佇立著。


    動機?會是貴和……不會!亦如生下孩子對他來說是有利的,他應該不會為了給緣子出氣這種理由而對自己動手。那麽……如果是史彌遠他們呢,如果是他們的話……


    與莒覺得也不會,他們的作風,一向是直接和自己提要求,不會這麽拐彎抹角的。那會是誰?是誰知道自己的想法?


    管家?


    管家是入府以來一直跟著自己的,是個可靠的人,而且他沒有理由這麽做,


    “讓芫娘給你生個孩子好不好?您的第一個孩子!”


    與莒的腦海中突然蹦出了這句話,難道是賀氏知道了亦如有孕的事,怕亦如搶在自己前麵剩下孩子,所以痛下殺手?


    不會,賀氏心思簡單,不會是她。而且,那些話是自己和賀氏從宗祠回來她才說的,她也不可能在宗祠搞什麽燃情香……


    與莒覺得腦子很亂,他快步離開了院子,既然自己想不通,那還是讓調查出來的結果說話吧。


    ·


    夜半三更,東勝州外百裏的蒙軍大營火光衝天,伴隨著陣陣殺聲,一小股人馬悄悄地押送著什麽離開了。


    已是四更天,金軍的中軍大帳中所有的將軍都絲毫沒有困意,似是在等著什麽。


    “成了,元帥,成了!”


    隨著一名士兵衝進來報信,帳內所有人都呼出了一口氣。


    坐在上首的術虎高琪雖然心裏喜悅,卻並沒有展現出來,“押送糧草的隊伍到哪了?”


    “還有十裏便回來了。”


    術虎高琪這才點點頭,“舒爾圖還沒有回來,顏盞,你帶人去接應一下。”


    “是!”顏盞早就按捺不住了,舒爾圖將軍帶兵佯裝進攻蒙軍大營,而圖們將軍卻暗中劫了他們的糧草,他什麽差事都沒撈著,怎麽閑的住。


    “元帥,我們也去接應一下圖們將軍吧。”漓月提議道。


    “去吧。”


    這注定是個不眠的夜晚,對於蒙軍來說,是遭遇了一場沒有征兆的夜襲,甚至不知道這些人是從哪裏的,許多士兵還沒從歸家的美夢中醒來就已經魂歸故裏了。而對於金軍而言,那就是過年了啊,他們數日來日夜兼程,就是為了找到蒙軍囤放糧草的大營。


    路上他們曾經遇到過輸送糧草的車馬,但是為了不打草驚蛇,他們沒有選擇劫走這批糧草,盡管當時剩的食物僅僅夠果腹而已,根本談不上什麽戰力。也曾有人提出要去周圍的城鎮征糧,可是最終也被否決了,士兵們自然不知道是鄆王還有漓月等人據理力爭的結果,今年的收成本就不好,若是再向百姓征糧,百姓餓死不說,他們也並不能緩解什麽。


    最終,還是幾位將軍帶兵去狩獵、鄆王帶人找了一些可以使用充饑的果子等食物,才讓士兵們解決了近日的糧草危機。好在他們終於找到了蒙軍的糧草,金軍放肆地吃了三天,養足了體力,這才開始最後一擊,若是此戰不成,不僅是前去夜襲和劫糧的士兵陣亡的事情,中軍也不會再有什麽活命的機會了。


    天佑他們吧,一切都好了,不用再餓肚子了。


    “我不是說了不用等我嘛,為什麽不睡?”等漓月帶人接應圖們將軍回來時,完顏琮就站在他們的營帳外等待著。


    漓月一眼就看出他一直在等著自己,心疼著抱怨。


    “怎麽,隻許你不聽我的話,就不許我不聽你的話?”完顏琮順手結果漓月手中的長槍,帶著他進了營帳。


    “瞧你說的,我這又不是帶兵打仗,隻是去接應一下,做些體力活。”漓月知道上次自己涉險回朔州救援的事還讓完顏琮心有餘悸,所以這次的行動也隻是跟著參謀了一下,並沒有請纓前去,但沒想到自己隻是去十裏外接應一下也叫他放不下心,


    “我也不是故意的,隻是你不在身邊,單純的睡不著而已。”


    看著完顏琮一副撒嬌的樣子,漓月輕笑了一聲,“老夫老妻的,你能不能不這麽膩歪,叫人看了笑話。”


    “什麽老夫老妻,你我成婚也不過八個月零十天而已。”完顏琮將用溫水浸過的帕子擰幹,遞給漓月擦臉。


    “哎喲,記得這麽精準……”漓月紅著臉調侃道,“你要不要把日子紋刺在你的身上啊!”


    “哼,你現在就煩我了?”


    “沒有,不敢不敢!”漓月接過完顏琮手裏的湯碗,將裏麵的藥一飲而盡,“我要是敢煩你,你就毒死我!”


    “胡說八道!”完顏琮有些氣。還有些心虛。


    “爺!”寶嘉在營帳外麵喚道,似有急事的樣子。


    “進來。”


    “爺,剛剛術虎高琪的親衛抓了珠羅郡主,現在正在大帳審問呢!”


    漓月放下剛拿起的碗筷,“審問?”


    “對!”寶嘉咽了口口水,繼續道:“我也是尋思看看顏盞將軍他們回來了沒有,偶然發現的,我沒再細聽,趕緊回來和你們說一聲。”


    “所以,你也不知道是因為什麽。”完顏琮倒是比帳內的這兩個女人鎮定。


    “不知道。”


    “有什麽事情值得元帥這麽大動幹戈,珠羅郡主可是你皇兄派來的人,要不是通敵叛國的罪名,他可不敢這麽做。”漓月分析道。


    “我早就說過,通敵叛國絕不可能。珠羅郡主不僅是皇兄的人,也是紮阿那的人,說不定和朝局有關。”


    “算了,猜來猜去的,我去看看就知道了。”漓月有些坐不住。


    “我跟你去。”完顏琮也起身跟了出去。


    三人剛走至大帳外,就聽裏麵傳來珠羅的聲音:“我是皇上派來保護鄆王和福晉的,你沒有資格這麽對我!”


    “所以,你不繼續保護王爺和福晉,這是準備去哪?”術虎高琪的聲音很具有壓迫性,也從帳中傳來。


    “勞煩幫忙通傳。”漓月對帳外的守兵道。


    不一會,她和完顏琮就被請了進去。


    “元帥,出了什麽事?”完顏琮看到珠羅被兩個士兵壓著跪在地上,她什麽時候有過這麽狼狽的樣子。


    “就在剛剛,元帥的親衛發現珠羅郡主想要逃跑。”帳中唯一的那位年老的將軍開口。


    “血口噴人!”珠羅一邊掙紮一邊喊道。


    “為什麽這麽說?”漓月也不太相信珠羅郡主要逃跑。


    “珠羅郡主,那你說說,你是打算做什麽?”術虎高琪終於開口。


    “我自然是要往汴梁傳信。你們就是怕自己的陰謀敗露,所以才要安個罪名滅我的口吧。”


    “陰謀?”年老的將軍說完便哈哈大笑起來,“咱們倒是說說誰在血口噴人!你說的陰謀是什麽?”


    “自然是要聯合蒙古反攻我大金!”珠羅擲地有聲。


    漓月腦子嗡的一下,這個珠羅看起來是聰明人啊,為什麽會這麽以為。


    “珠羅郡主,我們為何要聯合蒙古,幫著外人打自己家人?這不是瘋了嗎!”


    “哼!自然是你們以為聖上棄你們於不顧!汴梁早就有意不要再繼續征戰,你們卻違逆聖意,擁兵自重,意圖謀反!”珠羅的眼睛瞪得通紅,脖子上的青筋也因用力過猛露了出來。


    “話可不要亂說!”漓月也十分氣憤,怒目看向她,“汴梁的那些官員不理解我們也就算了,你每日和我們同吃同住,看著我們在戰場上廝殺,竟然也這麽想?你可知,謀反是什麽罪名!”


    “最初你們確實是真心實意為我大金打仗,可是朔州一役之後呢?鄆王和鄆王福晉的賢明立了起來,誰還記得汴梁的皇上?恰好這時旨意傳了過來,你們夫妻見將領們對陛下的裁決頗有不滿,便聯合術虎高琪密謀起兵。穩住朔州的人心後,你們就要和蒙古做交易……”


    “哈哈哈哈……”


    在漓月被氣得不行的時候聽到了一陣豪邁的笑聲,原來是術虎高琪發出的。


    “你笑什麽?”珠羅郡主的話沒說完,被大笑打斷後,她有些訝異。


    “還是我保守了,一直想著怎麽保住忠臣良將的名聲,也保住幾萬將士的生計,沒想到,珠羅郡主近日的一番言語,竟然給了我新的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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