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西軍此時正占據著離環州城最近的一個山頭,雖然被前夜的大雪覆蓋,但是並不冷,因為這回找的新甲胄材料本身就有極強的防風禦寒效果,更別說這些人擠在一起了。


    除了不可以點火,這些人還是可以吃點幹糧補充體力的。


    環州的天比汴梁那邊亮得晚多了,卯正三刻,天才蒙蒙亮。


    西夏軍營的哨兵走出營帳四十裏的地方,看著對麵山頭黑壓壓的一片……


    那是什麽?昨晚還沒有呢?


    再定睛一瞧,幾麵大旗同時豎起,定……定西軍的旗!


    “報——”


    西夏的將領張成此時還在房中做著美夢,昨夜和澤利喝酒實在醉的厲害,聽到聲音卻騰地一下子就起來了。


    “怎麽了?”


    他知道肯定出大事了,要不他的這個親衛怎會如此慌張。


    “將軍,慶州城的兵馬就在離我們五十裏的地方了!”


    “什麽?!”


    張成此時已經清醒了許多,連忙把衣服穿好。


    “澤利呢?他不是說慶州軍營的兵中毒死了大半,每日是懸羊擊鼓虛張聲勢嘛!”


    傳信的人還不知道怎麽回將軍的話,就聽到另一個人的聲音傳來。


    “將軍!”


    “又出什麽事了!”


    “澤利不見了!”


    張成一腳將門踹開,“都是一群蠢貨!”


    他罵的不僅是手下,也是自己。


    這個時候要是還不知道自己被騙了,那也太傻了吧。


    看來這個鄆王福晉是和澤利上演了一出“周瑜打黃蓋”啊,他竟然還真信了。


    “對麵有多少人?”


    “約有兩萬人。”


    “號令三軍,隨我出營迎敵,活捉對方那名女將,見到澤利,立刻斬殺!”


    “是!”


    山坡上,緣子的披風在馬背上獵獵作響,她的目光緊緊盯著環州方向。


    羅副將看著身後整齊的隊伍,騎兵在前,步兵在後,還有弓弩手……


    他的心中又是緊張又是激動。


    經過幾個時辰的修整,將士們的體力已經恢複過來了,如今站在山上俯視四周,竟然隱隱有一種君臨天下的感覺。


    太陽已經升到了頭頂正上方,都說落雪的時候並不冷,雪融時才冷,但他們內心的火苗蠢蠢欲動,根本感覺不到外界的溫度。


    有哨兵回報:“將軍,張成已帶兵出營,朝著我們這邊來了!”


    “多少人馬?”


    “約有五萬人!”


    羅副將倒吸一口涼氣,兩倍於我軍的兵力,真是不容小覷。


    緣子心裏卻並不懼怕,環州軍營也差不多就這些兵馬,他們傾巢出動,想必是因為被澤利騙得氣急了,氣急了就好。


    “將軍,我們……”


    緣子知道羅副將想要說什麽,但她抬手打斷了他的話,“再等等。”


    她估算著哨兵的腳程,以及張成帶兵出來的時間,應該還要一會。


    身後的士兵似乎有些焦急,馬也有些不安,緣子便翻身下馬,將耳貼在地麵上——


    一下、兩下……直到有更強烈的震動傳來,她才重新上馬,拿起手中的長槍。


    “打起精神來,準備迎敵!”


    身後的士兵也趕緊嚴陣以待,看來敵人已經離得不遠了。


    果然,沒多久,西夏的軍旗就出現在了視野裏。


    “不要急,先讓他們累上一會。”


    張成帶著士兵來到山下,看到馬背上威風凜凜的女人氣就不打一處來,指揮著士兵就向山上衝去。


    定西軍就這樣看著他們往上衝也不為所動。


    張成都有些猶疑,是不是山上設了什麽陷阱。


    他現在最怕的是,不僅他這麽想,他手下的將士也這麽想,真正的陷阱不可怕,怕的是軍心動搖!


    待第一批攀上來的士兵到了半山腰處,緣子給了旁邊士官一個指令,就見一麵令旗舉起。


    “弓箭手!”


    數千發箭雨射向山下,西夏人前頭的騎兵紛紛落馬。


    但是這些人也如燒不盡的野草般,不僅有騎兵衝過了半山腰,第二批西夏兵也壓了過來。


    這時,緣子才終於夾緊了馬肚子。


    “定西軍的兒郎們,隨我衝殺出去,殺了張成,帶著他的頭顱回家過小年!”


    “衝啊!”


    定西軍的將士們早就在山上等得著急了,他們帶的糧食也所剩無幾了,要是不把這些家夥殺了回去,他們就得餓死!


    “過小年”這些話,西夏兵也聽得懂!


    他們也過年啊,昨天將軍還說宋國臘月二十二就開始過起了年,他們也跟著殺了幾隻羊慶祝呢。


    今天更是要多幾隻,別說能不能分到烤羊肉,就是喝上碗熱乎的羊湯也行啊!


    趕緊結束吧!


    但是西夏兵看著來勢洶洶的定西軍就有點打怵,這些人怎麽跟幾天沒見到肉了一樣,一點不孱弱不說,還如此嗜殺。


    本來張成帶著兩倍於敵的人馬還誌在必得,上了山才發覺不對。


    敵方在高出,他們在低處,仰攻本就是兵家大忌。


    但是他從早上就憋著一肚子的火氣,見到那個鄆王福晉怎能不怒!


    他仗著人多勢眾,就不信攻不下這個山頭,一定要給這個女人點顏色看看。


    可是他們長途奔襲至此,好多士兵已經體力不濟,就連馬匹也沒往日那麽乖順,開始懶散起來。


    西夏兵有鐵鷂子,是他們的絕勝武器,後來被金人學去,弄了個什麽鐵浮屠,但是他也沒放在眼裏。


    今日看著所謂的“定西軍”身上的裝備,似乎比之前完顏賽不帶兵的時候更為精良了,甲胄看上去也很輕便,活動起來十分自如。


    難道這都是這個鄆王福晉來了後才改的?


    張成再一抬頭,隻見身披銀色戰甲的女將手持長槍,目光如炬,戰馬嘶鳴,踏著白雪,衝殺下來。


    她的每一次出槍,都如同雷霆萬鈞,西夏的兵士紛紛倒下。


    不能再這麽下去,他必須親自和她交個手。


    羅副將擦了下臉上的血漬,就看到張成拿著他的長劍與將軍對陣去了,大花二花又不在將軍身邊,他想去護衛將軍。


    但沒辦法,他自顧不暇。


    身邊也有不斷倒下的兄弟,盡管占據有利地形,盡管經過一夜的修整,但是他們這兩萬人中還有不少新兵呢,他們可是隻訓練了不到兩個月,還是第一次上戰場,憑著一腔孤勇,難道真能力破萬軍嗎?


    那是傳奇話本才有的情節!


    羅副將一邊擔心將軍,一邊在馬上不斷斬殺著敵人,他並不清楚,他的擔心是多餘的。


    緣子的長槍在金軍中是出了名的,但是這些人不清楚,在她從九村遇到郭伯伯精進自己的槍法之前,她可還在無塵觀練了十年的劍法。


    今日這張成若是用黨項人擅用的彎刀,她還會皺眉應對,用劍,豈不是正中下懷。


    但緣子並沒有掉以輕心,而是仔細研究張成的路數。


    十幾個回合後,張成就發現,他似乎低估了這個女人的實力,而且這人似乎知道自己下一步要出什麽招,可是這怎麽可能呢!


    張成打起十二分精神來應對緣子,兩人周圍沒有任何一個人能插進來,被雙方的將士圍得水泄不通,就提防著會不會有人放冷箭。


    就在這萬分焦灼之時,西夏兵那邊出現了騷動。


    “將軍!”


    張成惱火,何人在這時喚他,好沒眼色!


    那人聲音嘶啞,還在喚他,“將軍,咱們的大營被攻破了!”


    張成心一驚,手中的劍也跟著抖了一下,緣子才不管那些,一個突刺就直奔他的咽喉處!


    “將軍小心!”


    他身旁的士兵也是忠肝義膽,不顧自己在和別人拚殺,飛身撲向張成。


    這個士兵的後背結結實實挨了一刀,脖子也被緣子的槍尖穿破了。


    噴濺出來的血糊住了張成的眼睛,他沒有對護住他的這個士兵有過多的感激,他心裏想的更多的是環州大營。


    真的被人攻破了?若不是傳信的這個士兵自己認識,他都懷疑是定西軍故意擾亂軍心的假消息。


    可是,到底是誰?!他們還有援軍?不可能!


    “將軍神機妙算!”


    博格爾其實並不知道是不是將軍派人去奇襲的環州大營,但是剛才他可是將對話聽得清清楚楚,這個時候軍心比到底有沒有攻破大營更重要!


    定西軍的士兵雖然不知怎麽回事,但好像已經感覺到了勝利!


    與此相對的,自然是張成拍馬回營,他身後的副將也在大聲叫嚷著,“撤!”


    但是這地方豈是他們想來就來,想撤就能撤的呢,緣子第一個不答應。


    她也策馬追上去,長槍雖然夠不到張成,但是卻刺中了馬腿。


    眼看著張成胯下的馬就要翻到,他一旁的副將卻趕緊將張成救到了自己的馬上。


    接著,十幾名將士如飛蛾撲火般向緣子發起進攻,他們自然不是緣子的對手,沒等她挑殺幾人,就有其他的定西軍士兵過來幫忙,西夏的這些兵,生生地拚死為張成開出一條血路。


    緣子看著張成的背影,暫放手中的長槍,拿起背後的弓箭就瞄準了他的後背。


    一箭、兩箭、三箭——


    緣子並沒有一起射出三箭,而是一發接著一發射出的。


    但是三次都瞄準同一個位置,直到張成完全跑出了她的射程範圍。


    “將軍,我去追他!”博格爾騰出手來便向緣子請示。


    緣子卻道:“窮寇勿迫!先把這些兵吃下!”


    博格爾雖然心有不甘,卻點頭成稱是。


    把這些兵吃下,原本是五成勝算,現在卻有十成十的把握!


    護送張成逃走的,隻能是騎兵,除去最開始第一波衝刺的騎兵、後來被斬殺的騎兵,博格爾估計,跟著張成逃回去的,怎麽也有一萬多人。


    剩下的這些,多以步兵居多,不說他們本來體力就要消耗殆盡,就張成落荒而逃的樣子還有“撤軍”的號令,他們不可能看不到也聽不懂。


    “你們的大營已破,主將已逃,現在歸降,還有一線生機!”


    “別聽他們胡說,他們根本攻不破環州,我們拚死一搏,也能拉個墊背的!”


    雖然張成跑了,顯然西夏兵這邊還有別的首領,不像束手就擒。


    趁西夏兵猶疑之際,羅副將又添了一把火:“環州本來也不是你們的家,幹嘛要拚死為別人守城,張成已經中箭,你說剩下的兵有人來為你們收屍嗎?”


    “不可能!你瞎說!”那個西夏的將領還在準備力挽狂瀾。


    但是在緣子心裏,不過是螳臂當車。


    她提了提聲音:“慶州大營已經備下了酒肉,你們是選擇現在和我們回去過年,等日後和西夏談判時換你們回去,還是今夜就準備戰死在這,連個給妻兒老母傳信的人都沒有啊!”


    緣子的一番話,算是徹底說到這群大男人的心裏了。


    軍中是有孤家寡人,是有英雄情結的將士,但那還是少數人,大部分是因為戰爭無奈被征兵過來的。


    他們家中或有年邁的父母,或有新娶的嬌妻,或有剛出生的嬰兒……哪個不是這些人的軟肋啊。


    剛剛羅副將說的時候他們本來就已經動搖了,誰說不是呢,環州本來也不是他們的家,是他們搶來的,沒有歸屬感,也不是城破了家人就會喪命,爭來爭去的,是為張將軍做嫁衣。


    眼前的女人想來就是定西軍的將軍,她既然都說日後談判會放他們回去,肯定不會要了他們的命,本來今晚就是準備過年的。


    “我投降,我投降!”一個看起來四十多歲的男人將彎刀放下,率先跪了下來。


    那個西夏將領徹底怒了,他提起刀就刺向了投降的男人。


    這個男人怎麽也想不到,自己有一天會死在自己的首領刀下,他捂著胸口,血卻止不住地流,他艱難地從領口處拽出了一個小帕子。


    帕子被血染的已經看不出原來的顏色了,但是男人的眼裏有柔情、有遺憾……


    然後,他的胳膊就直直地落下了。


    “誰要是敢投降,就和他一個下場!”


    西夏的將領話音還沒完全落下,人群中就擠出來一個西夏士兵,跑過來撲在了死去的男人身上。


    “大哥!”這個西夏兵大聲嘶吼著,“大哥,你說話啊!娘還等著咱們回去呢!”


    鼻涕一把淚一把的呼喊,不僅其他西夏兵看的心裏難受,就連定西軍也有人心裏堵得慌。


    緣子忍住要落淚的衝動,她剛剛明明有機會阻止這個將領殺他的,但是她沒有。


    因為她要為自己手下的兵負責,如果今日能勸降這些人,該少了多少血流成河啊。


    她沒有佛性,鍾一生渡世人和鍾一生渡一人在她眼裏就是不一樣的,和一個將領探討人性嗎,那就更荒謬了。


    西夏兵見自己的大哥沒了氣息,不知哪來的勇氣,拿起地上的刀就衝那個首領刺過去,“我殺了你!”


    “要造反嗎?!”那個西夏將領怒喝一聲,一腳踹飛了這個士兵。


    不遠處的士兵扶起被踹飛的兄弟,高聲道:“我們自己選擇戰死沙場可以,但是不能枉死在自己人手裏!”


    博格爾看得磨嘰,策馬過去,幾下就把那個西夏將領擒了過來。


    “你們若是歸降於我定西軍,這人到時候任你們處置!”


    緣子的嘴角隱隱有笑意露出,這個博格爾也是有意思。


    西夏的將領張成還不知他逃了之後還發生了這麽多事,他隻顧著回他的環州大營看看,到底發生了什麽!


    但是背部的刺痛不斷提醒自己,應該是中箭了!


    他的鎧甲很厚,一般的弓箭是穿不透的,可惡那個鄆王福晉,在他的同一位置射了三箭,後麵的箭將前麵的箭矢又往裏推送了一點。


    就這樣,自己的鎧甲被刺破了,他能感受到自己受傷了,雖然不嚴重,但是肯定流血了。


    “將軍,他們已經沒有再追了!”一個殿後的騎兵加快速度到了張成的身邊。


    他們自然是可以一路回營,瞧瞧到底是怎麽回事,畢竟跟隨將軍逃出來的將士少說也有一萬多人。


    如果不保守估計,他約莫能有兩萬左右。


    但是他們的主將受傷了,這一路上顧著逃命,沒有停歇,看著深入及將軍背後的箭他們心裏也跟著打鼓,將軍到底有沒有事,還能撐多久?


    “原地休息!”張成的副將抬手命令道。


    然後詢問道:“將軍,您的傷?”


    “沒事,小傷!”張成也氣喘籲籲。


    張成說著就要將箭拔出,卻被副將阻止,“將軍,軍醫都留在大營,您這樣直接拔箭,傷口感染了怎麽辦?”


    “你也知道軍醫都留在大營啊!”張成的語氣不重,眼神卻並不友善。


    雖然不能確認,但萬一大營真的被別人攻占了,那他們的將軍總不能背部插著箭去繼續作戰吧。


    副將唉聲歎氣,張成卻喊近處的幾名護衛,“你們過來幫忙!”


    幾個人也都是沙場老手,外傷包紮還是會的,好在章程傷口不深,他們撕下中衣的布條,幾下就為張成包紮好了!


    張成翻身上馬,高聲道:“眾將士,隨我奪回環州大營!”


    跟著張成逃出來的將士有不少都負了傷,他們也想歇著,但是一想到糧食、藥材、軍需都在大營,也都燃起了士氣。


    高呼著“奪回大營”,便緊跟著張成往回奔襲。


    行至麻黃嶺,張成突然覺得不對勁。


    太安靜了,就算是冬天,這個地方也不全然是靜謐的,除非——


    他想到了一種可能,便立即勒馬,“快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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