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副將不樂意了,“去去去,你以為這是街頭打把勢賣藝呢,滾回去練習去!”


    緣子卻不甚在意,自己可沒往那處想,她衝著教頭道:“去把兵器架上的槍拿來。”


    羅副將有些呆呆的,什麽?將軍這是答應了?


    所有的將士都停止了操練,將軍要展示槍法了,這個消息不一會就傳遍了校場。


    緣子今日也是興致所至,沒有弄什麽擂台,也沒有去取她慣用的那杆長槍,隨手接過教頭遞來的槍,用手握了握,感受著它的重量。


    一個漂亮的槍花,然後將槍橫在身後。


    所有的將士都後撤幾步給她讓出了場地。


    旋轉、刺擊、橫掃,每一個動作都流暢而有力,長槍在她的手中仿如有了自己的生命一般,漸漸與持槍者融為一體。


    偌大的校場除了緣子仿佛都被按下了暫停鍵,所有人都屏氣凝神、目不轉睛地看著她。


    遠處走來的幾個人也都被這邊的動靜吸引。


    隻見一個紅衣女子梳著高挑的馬尾,在校場上舞動著手中的長槍,槍尖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卻難以掩蓋她本身的光芒。


    使團談判是在軍營的外部,緣子派人擴了一塊位置出來新搭建的。


    她不想改變定西軍將士們每日起居、操練的原有動線,更不能讓這些人進到真正的大營裏麵來,定西軍的訓練方法、器具裝置,這都是機密。


    平白費了許多事,這也是為什麽緣子對於在這裏安排談判非常不情願的一點。


    完顏琮一行人從談判的地方回到自己的營帳用膳,總是要路過校場,就這樣不偏不倚地瞧見了渾身都在發光的緣子。


    她的身姿矯健而優雅,每一次轉身都帶著風,每一次跳躍都輕盈如燕。


    在完顏琮看來,長槍不是長槍,仿佛變成了一支畫筆,在空中劃出一道道優美的弧線。


    時而迅猛如雷,時而柔和如水。


    “剛柔並濟。”完顏琮突然做出這樣的評價。


    身後的一個官員隨口道:“沒想到大人還懂槍法,真是博學廣識。”


    完顏琮原本麵帶微笑的臉一下子就僵住了,後麵的一行人看了一會覺得沒什麽意思,便道:“下官先回去了。”


    完顏琮點點頭,自己卻仍沒有動作。


    寶嘉試探道:“爺是想起來什麽了嗎?”


    她的心裏苦啊,從前是“漓月”,現在是王爺,每次一看到人家出神,自己就小心翼翼的,自己攤上的都是什麽事啊!


    完顏琮搖搖頭,“就是想不起來才苦惱。”


    寶嘉剛鬆了一口氣,然後就聽到完顏琮說:“他們說的沒錯,我為什麽會對槍法感興趣呢?我又怎麽會看得懂呢?”


    寶嘉一麵故作輕鬆一麵惋惜道:“王爺連這個都不記得了嗎?”


    “嗯?”完顏琮有些狐疑。


    “您在朔州的時候明明是有研究過的,那陣子還和當地的匠人看過怎麽打造長槍呢,沒想到,這件事情您也忘了……”


    寶嘉真真假假的說著,完顏琮看著眼前的紅影陷入了沉默。


    破風聲隨著緣子的最後一個動作也停了下來。


    “將軍威武!”眾將士的呼聲響徹校場。


    汗水雖然浸濕了衣衫,緣子還是覺得非常過癮。


    回身將長槍交還給教頭,然後便撞入了一汪深情的眸子中。


    緣子嘴角的笑意還沒有淡去,那一瞬間,她仿佛又回到了鄆王府的小院裏,那個雖然每次嘴上說著不許自己經常操練的人,會在自己停下來的時候走過來幫她擦汗。


    一陣風沙吹來,緣子下意識眯起了眼。


    “到了用膳的時候,大家都散了吧。”起了風沙也不合適再操練,羅副將便自作主張下了令。


    不一會的功夫,校場上的人散了七七八八,羅副將看到完顏琮和寶嘉在不遠處,也識趣地告辭。


    繾綣的氛圍早已消散,緣子再瞧完顏琮,眼中恢複了第一天見她時的清明,甚至有些疏離。


    緣子的心不由得一緊,她對自己的反應也有個合理的解釋,希望他不會知道自己的真實目的吧。


    她盡量忽視完顏琮的這種淡漠,在他點點頭就要離開之際,緣子快步跑了過去。


    寶嘉立刻戒備起來,太反常了,她怎麽又來!


    完顏琮也沒想到楊將軍這次竟然是這個態度,盡管自己剛剛想通了點東西,但是他的教養也不允許他就這樣離開。


    “我剛剛出來的時候還想呢,使團們聊了一上午難道不累嗎?沒想到接著您就出來了。怎麽樣,還順利嗎?”


    寶嘉偷偷瞄著兩人,什麽時候這麽熟絡的?上次在大營門口還是客客氣氣的呢。


    順不順利?完顏琮思索著四個字,然後道:“對我們來說,是意料之中,對他們來說,可能不太順利。”


    緣子若有所思的點點頭,“我知道,沒定論之前這都不能和別人講嘛,那大人快去用膳休息吧,下午免不了還和他們‘鏖戰’。”


    緣子說完就轉身走了,絲毫不拖泥帶水,留下主仆二人在風中淩亂。


    直到所有的菜都端上了桌,寶嘉還沒明白過來,“這個楊將軍就是過來打探一下談判的事情?”


    她總覺沒那麽簡單。


    “那你認為呢?”完顏琮的聲音中聽不出喜怒。


    寶嘉癟著嘴,她總覺得緣子是故意接近完顏琮啊,還經常以退為進,雖然話已經同她講了,但自己還是認為別扭。


    “人家辛辛苦苦帶兵不容易,關心一下進展無可厚非。”


    寶嘉聽了這話內心腹誹,果然在幫著她說話。


    “愣著幹什麽,坐下吃啊。”


    寶嘉坐下來也夾了菜放進口中,卻食不知味。


    “寶嘉,你和我說說漓月吧,她是怎樣的一個人?”


    “咳咳——”


    寶嘉好像被菜嗆到了,完顏琮趕緊拿來茶水遞給她。


    “謝謝爺。”寶嘉順過氣就趕緊道謝,心裏還一直盤算著怎麽回答。


    “你也……不想說?”完顏琮的眼神中有點哀傷,他歎了口氣,“是啊,你與她感情定然也很好,我的記憶錯亂了,忘記了她,反而沒有那麽痛苦,但你沒有忘記她,每次提起,你定然也是難過的。”


    “不是的!”看著完顏琮這幅樣子,寶嘉趕緊反駁,又在完顏琮疑惑的目光中改口,“不是您想的那樣。”


    “我確實和漓月……和福晉關係很好,她離開了我也很難過,但我還是更擔心您,您也知道,自己不能受到刺激,所以……”


    寶嘉然後又正色道:“但我剛才是真的嗆到了,不是裝的。”


    完顏琮“嗯”了一聲,敷衍的點點頭,沒有繼續說下去。


    寶嘉的愧疚感馬上又翻了幾番,她囁嚅道:“她……福晉是個很好的人,她性子樂觀活潑,同王爺一起去督軍也不怕苦,經常幫著大軍出主意,也願意和您一起義診,主動學習醫術,在鹿邑時遇到瘟症,一樣不離不棄,還追隨您去陳州……”


    “這些事情我都知道。”完顏琮擰著眉打斷道,“有沒有更細節的事情說給我聽聽,我總覺得,她像是活在故事裏的人,讓我看不真切,不覺得真正存在過。”


    寶嘉覺得自己汗都要下來了,可不是不真切嘛,因為都是自己順著王爺的記憶編的呀。


    細節?讓她說什麽?說他們倆是怎麽救下緣子的,還是說每日怎麽哄騙人家喝藥的。


    寶嘉不明白王爺為什麽突然想要了解起自己的福晉了,之前還是避而不談的。


    見寶嘉的表情實在為難,完顏琮心虛地問:“她和楊將軍……像嗎?”


    聽到這句話,寶嘉的手都不自覺顫了一下,她的心裏仿佛住著一頭小鹿,來回亂撞。


    但那不是少女懷春的心悸,是實打實的心驚肉跳。


    王爺為什麽突然有此疑問。


    “您……怎麽突然這麽問,是誰說了什麽嗎?”


    完顏琮垂眸,“沒人說什麽,是我自己。我覺得我對不起漓月,我把她忘記了,卻在看到別的女子時又去猜想,她是不是也是差不多的模樣。”


    完顏琮沒有說的是,他覺得自己很可惡,不僅對漓月不公平,對楊將軍來說也不公平。


    無意中被自己當成了亡妻的替身,甚至還從她的一顰一笑中幻想自己亡妻的樣子……完顏琮覺得自己齷齪至極,這也是為什麽他從恍惚中回神後,打定主意要同楊將軍保持距離的原因。


    他怕自己再這樣下去,會變得魔怔。


    但是她們應該是有許多相似之處的吧,生於武將世家,漓月應當也是會些拳腳功夫的,而且還有著在軍營的相似經曆,與自己生活這兩年,多少也會一些基礎的醫術,剛好楊將軍也會。


    定然是兩個人同樣優秀,才讓自己有這樣的錯覺。


    不僅完顏琮自己在為自己找借口,寶嘉也在幫他找。


    “福晉和楊將軍年齡相仿,又有許多相同的愛好,您覺得像也正常。但是她們兩個人的性子可完全不一樣,楊將軍陰晴不定,又時常會說些奇怪的話,福晉對您、對下人都是十分溫柔的。您突然來到軍營,有時便會想起之前一些不美好的回憶,楊將軍算是女中豪傑,是這軍中頂耀眼的存在,您在一片黑暗中,被星光所吸引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不僅完顏琮沒想到寶嘉能說出這番話,連寶嘉自己都沒想到。


    真是書讀百遍,其意自現啊。


    話本沒白看。


    她似乎從自家王爺又驚又喜的眼神中收到了鼓舞,繼續道:“不過您可千萬不能把兩個人混為一談,您不要忘記自己來這裏的使命,事情結束了我們還是要回汴梁的,不要節外生枝,也不要被其他的情緒所左右。”


    從前都是完顏琮教導、規勸寶嘉的時候多,如今被寶嘉提醒,他還很是欣慰。


    “你說的有道理,我不會那樣的。”


    另外一邊的緣子自然不知道這主仆兩人把自己一分為二,然後你來我往的剖析。


    她確實對完顏琮突然的“變臉”有些不解,但他或許是想到了談判的事情也說不定。


    這不,剛回來營帳沒多就,大花和二花的消息就帶回來了。


    “西夏使團提出用絲綢、牛羊、馬匹、銀兩換回戰俘和鹽州,每年的稅貢再加一成,簽訂十年互不侵犯的條款。”


    “那這邊怎麽說?”


    大花徐徐道來:“首先駁回了換回鹽州的事,說是戰俘可以放回去,但是之前占了我們環州等地數年,所有的糧食、稅賦都歸了他們,還奴役我們的百姓……”


    二花似乎覺得大花說的不夠盡興,將話頭截了過去,“沒你說的那麽客氣。將軍,使團的幾個大人直接就懟了回去,說他們真好意思,這麽點東西張口就往回換,有本事就奪回去啊!也不知道是誰先提的和談,一點誠意都沒有。還問他們,是不是在拖延時間,在憋什麽壞,要是還這樣,別怪定西軍先送他們一程!”


    緣子、羅副將、方統領麵麵相覷,大花沒有反駁,看來二花說的是真的了。


    他們是真的沒想到,以為使團談判會是有利有節,沒想到如此……強勢。


    “然後呢?西夏又怎麽說?”


    聽到將軍感興趣,二花興致更高,“他們一聽說還要打仗,還懷疑他們的誠意,馬上就慌了,說東西可以再加,但是鹽州他們還是想收回去,金國的環州和鹽州根本不能比。”


    這回沒等緣子繼續問,二花就趕緊說了後續,“有個大人就說了,我們當然知道不能比,要不我們還不要鹽州呢!但你們要看清形勢,要不是你們遞交降書,現在靈州都收入囊中了,是你們要和談的,又不是我們。”


    “西夏使團也不全然沒有招架之力,他們也提出來了,若金國不想和談,自然也不必答應,想必也不想三四麵受敵,北戰蒙古,東交朝鮮和起義軍,南麵還對陣宋國,若是和西夏再打仗,想必……”


    不等大花說完,二花就道:“對,就到這。他們剛說到這,就又被打斷了。還是那個大人,他說難道我們還沒你了解金國的情形嗎?用你提醒?別管我們幾麵受敵,打得你們落花流水了就行!而且宋國和起義軍什麽的根本不足為懼,如今勝仗連連,估計也撐不了多久。你既然知道我們想要和談,那就直接告訴你,就想讓西夏給我們多送點軍需,鹽州是不能給你們的,但是既然你們主動說能多加些東西,就看看還能拿出些什麽吧!”


    羅副將和方統領在驚歎這種和自己想象中完全不同的談判風格,緣子腦海中卻隻有那句——“撐不了多久了”。


    方統領問道:“這一上午,他們就說了這麽些?”


    “嗯。”大花點點頭。


    他們又將視線落到二花身上,二花也無奈地聳肩:“確實,有價值的就這些,西夏有個老大人氣的都要吐血了,一直在咳,說我們沒有禮數,特使大人就說讓他們趕緊帶人會回去休整,別再這出了什麽事,他們若真是沒有能人醫好那位大人,倒是可以來求他。至於西夏還能拿出什麽樣的誠意,下午再說。至於開頭的寒暄,和那些沒有意義的話也不用跟將軍轉達吧。”


    這時,大家才注意到,將軍竟然出神了。


    許是因為突然的安靜太過詭異,緣子馬上就察覺到了周圍幾道視線聚在了自己身上,然後道:“你們也去休息吧,下午再探。”


    幾人覺得將軍肯定是有心事,但是又不知道是什麽,自己沒看出來,哪好意思提要給人解憂啊。


    緣子見人都走了,便自己一個人坐在了椅子上,她到底該怎樣才能救自己的國家呢?


    她沒法將自己這邊的消息傳回去,隻是想著要早點結束這邊的事情好去回到南陽援助大宋。


    可是經曆了這次談判,她又恍惚了,自己是不是不應該打勝仗,應該把西夏的情況弄得更糟一些,這樣,金國會不會把完顏賽不弄回來?


    “將軍……”


    緣子抬頭,是大花的聲音,他去而複返了。


    “進來。”


    隻有他一個人,二花並沒有跟他在一起。


    “有事?”


    “將軍,上次您讓我和二花探聽南陽戰況,雖說完顏賽不勝仗連連,但我總覺得宋軍沒有發揮出全部的實力。”


    緣子一下子來了興致。


    “你怎麽看?”


    “同山東的起義軍一樣,我覺得這些都是宋國放出的餌,用來試探我們實力的。”


    緣子眉頭一皺,“餌?”


    “沒錯,宋國敢停了歲貢,屬於是挑釁了,他們既然敢挑釁,又怎麽會沒有做好準備呢,我倒是覺得,他們是在利用這個機會,把一些烏合之眾派過來和我們打仗,造成兩敗俱傷的局麵,若是能贏最好,就算贏不了,肯定還會派他們更厲害的軍隊過來。”


    緣子明白大花的意思,別看他平時說的話不多,看起來經常被二花搶了風頭,但是他的心思細膩,總會發現常人發覺不了的事情。


    剛剛,也定時他看出來自己是在聽到宋國和起義軍的情況後便不說話了,聯想到之前自己讓他們打探的情況,推測自己在關心什麽。


    緣子又想回了大花進來之前自己思考的那個問題,到底應不應該打勝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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