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公主說話時,視線一直落在廳外的角落,分明是早就知道那裏有人。


    被問到的裴鼎瞠目結舌,順著自家夫人睿智的眼神,一眼就瞧出了閨女正在那裏偷聽。


    “別想著糊弄過去,說說吧,到底怎麽回事?


    還有純兒,若再不出來,小心娘親晚間就去叫爹爹打你手板。”


    長公主輕飄飄的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裴鼎露出苦笑,熊一樣的身子扭捏的向前蹭了兩步,認命道:“還真是什麽都瞞不過夫人。”


    裴純也悄咪咪的從牆後鑽了出來,鵪鶉似的站到爹爹身後。


    企圖讓爹爹滿是腱子肉的肩膀擋住她。


    “你們爺倆兒,一個行事作風突變,本宮都不知道,自己養的閨女,什麽時候竟能想到給別人下蠱,還將人控製住,為你做事。


    還有一個未卜先知,回來了,竟先給舍不得嫁出去的閨女,選了個遙遠的敵對國夫家。


    更是對親手養育多年的馮桓,問都不問。


    哼!


    明澄尤甚,從靖王府的賞梅宴結束後,便這般明顯,誰還瞧不出來?”


    公主娘淡聲。


    裴純更往爹爹身後縮了一點,不吱聲。


    她不敢說上輩子自己親手殺了祖母與幾個哥哥。


    裴鼎扯著臉皮,笑的僵硬。


    “上輩子,咱們家過得到底多慘?”長公主理了理衣袖,已經做好聽到家破人亡的準備。


    “全,全都死了。”裴鼎神情苦澀,但還是把閨女往自己身後塞了塞。


    若是夫人察覺不到,還是不要把上輩子閨女殺了兒子的事情說出來了吧……


    公主娘喝茶的手頓了一下,心道果然。


    她眼神在神情悲傷的父女倆身上一轉:“馮桓那小子用蠱蟲操控了誰?是明澄?”


    裴純呼吸一滯,恨不得將腦袋塞進地裏去。


    瞧自家閨女的反應,長公主眯了眯眼。


    怪不得以女兒這種衝動直白的性格,會留下那馮桓一命,還讓他活著去了太子身邊。


    看這樣子,估計太子也沒少對她們一家人下手。


    可能還有……太後,她的母親。


    她歎了口氣,站起身拉過裴純的手:“乖心肝,都是他們的錯,與你沒有關係。”


    長公主的手撫摸上裴純的腦袋:“告訴娘親,上輩子古淵做了甚麽事情,讓你們父女兩個這般信任於他?”


    裴純剛要回答。


    那邊的裴鼎已經憤恨的奪過話頭,語氣激動。


    “我兒那時被馮桓控製著,耳聾眼瞎,想死都死不了。


    那白眼狼馮桓見我兒沒了用處。


    居然為了討好太子,給他演了一出梳洗之刑。


    用鐵刷子,將明澄的筋骨與血肉梳開,叫明澄熬了三天,活活疼死……


    我兒死時,頭身分離,身上無一塊好肉,屍身落滿了蒼蠅與泥巴。


    光禿禿的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躺了十餘天。


    烈日昭昭,不過十五日,我兒……就爛的隻剩下骨頭。”


    裴鼎覺得自己控製的足夠好,用上了最冷靜的語氣,可卻還是難免紅了眼眶。


    他哽咽著喘口氣:“是古淵幫我兒殮了屍體。


    是他幫咱們一家人報了仇,殺了太子、六皇子,鬧的趙國大亂。


    最後,在明澄的棺前,自刎而死……”


    裴鼎死的早,但老天施恩,讓他在天上親眼瞧見了敵人的死狀。


    也算是瞑目。


    那明澄呢?她是否知道上輩子的情形是如此?


    裴純其實知道,隻不過她死了以後神思不甚清醒,忘了許多東西。


    渾渾噩噩。


    記得最深的,就是親手殺掉家人的那種感覺。


    還有,古淵……


    在她死後,本命蠱陪著她一同死去,他一夜白發,人也跟著去了半條命。


    導致古淵連爬起床都費勁。


    一身蠱蟲早就一隻不剩。


    隻身在趙國無權無勢,西疆的兵馬也在遠方,第一時間來不了。


    於是他隻能雇人,將他挪到客棧高處。


    看著跑腿的人每日抱著一堆又一堆的金子,去求守衛,希望能將她的屍首帶出來。


    結果自然是不可以。


    守衛們欺人太甚,還借機敲詐古淵身上的家產。


    他們用她的屍身威脅他,讓跑腿的告訴古淵,說,若沒有金子,他們就要嚐嚐死人的滋味……


    於是,每日換班新來的守衛,想要多少金子,便有多少金子。


    可古淵也不肯放棄,堅持用金子賄賂那群守衛十多天,直到她成了骨頭,那群守衛見沒人能認出她的臉,這才鬆了口。


    古淵因此傾家蕩產,隻剩下十個銅板。


    他用那十個銅板,給她買了一個破木棺槨。


    又在跑腿的人兜裏借了十個銅板,買了香燭紙錢……


    裴純歎口氣。


    幸好,如今還有爹爹能記住她死後發生了甚麽。


    那廂,聽完裴鼎說的話,長公主身上的氣勢逐漸變了。


    裴純長這麽大,還是第一次在娘親身上感受到這種明顯的情緒波動。


    她咽咽口水,剛要從娘親的懷中抬起頭,安慰幾句。


    就聽頭頂的娘親陰森森的開口:“明澄。”


    “嗯?”


    “娘親還沒教過你,扳倒六皇子、弄垮太子,讓這兩人受盡折磨,生不如死的技巧吧。”


    裴純懵了:“之前……咱們不是正在做?”


    長公主嗤笑一聲:“那算甚麽!小打小鬧而已,若要扳倒太子,最重要的,奔著誰使力你可知曉?”


    裴純眨眼:“六皇子?讓他與太子爭鬥?”


    她想的十分單純,隻要太子與六皇子鬥個不停,兩人之間早晚要分出個輸贏。


    隻要塵埃落定。


    到時候,不管是太子、還是六皇子,二人想要的權勢、地位,其中一個定然什麽都得不到的。


    然後她再找機會,殺掉製衡太子的六皇子,還有上輩子的仇人們。


    不就是報仇成功了?


    反正他們最想要的就是權勢、皇位,她偏不讓他們成功!


    公主娘敲了敲裴純的腦袋:“娘的乖心肝,你仔細想想,太子最想要的是什麽。


    是權勢、是地位,是他榮登大典,繼承老祖宗的天子之位。


    這些東西,六皇子如今可也沒有呢。


    他們手中誰沒有實際的東西,就算是二人鬥個你死我活,又能如何?


    而如今,擁有實權的,是皇帝。


    我兒想想,咱們的天子,對太子是何種樣子的?


    太子已是儲君,未來的皇帝。


    可你瞧瞧,他身邊可有叫得上名號的謀士?


    他可有厲害的太子三師?


    他可有完成一個漂亮的政績?


    光棍一個太子太傅,就足能說明皇帝不敢讓太子過於強盛。


    還有六皇子,即便他與太子鬥的再凶,你可曾見過他身邊多了幾位厲害謀士?


    都是小貓三兩隻罷了。


    皇帝正值壯年,自然不肯放權。


    今兒個他寵信皇後與六皇子一黨。明兒個他就給靜貴妃升了位分,給太子挑了一個家世頗高的太子妃。


    不管是太子,還是六皇子,手伸的長了,最該忌憚他們的,就是皇帝。”


    一番話落。


    激的裴純腦子裏天光乍破,茅塞頓開。


    裴純仰頭,仔細想著公主娘娓娓道來的模樣,終於覺得自己,也繼承到了娘親的智慧。


    “所以咱們隻要讓皇帝對太子不滿即可?


    或者說,讓皇帝知道太子有謀逆之心,惹皇帝的忌憚?”


    “不愧是我兒,一點就通。”


    公主娘露出一副孺子可教的滿意神情,眼神轉動,將她支開。


    “純兒去瞧瞧古淵那孩子是不是快到了,若要到了,將人帶去你的景園,莫要虧待了人家。”


    等裴純一臉開心的走了,長公主垮下臉,眼刀飛向裴鼎:“夫君,咱們的另外幾個孩子,上輩子是如何下場?


    是不是,馮桓控製著明澄,做下了什麽不可挽回的事?


    我能知道幾個孩子到底是怎麽死的嗎?”


    她心中已然清楚,不過還想確定一下。


    按照裴鼎往常的性子,對家人從無任何隱瞞,可他既然今日沒說。


    那定是另有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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