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衍一板一眼地上完了藥,半傾著身體承著祝箏。


    包紮起來動作雖然熟稔,卻不知為何,額上也生了薄薄一層汗珠。


    好不容易等藥換完,祝箏終於鬆了牙關,臉色紅透,渾身有如水洗,向後一仰就要滑回榻上去。


    容衍伸出手撈住了她的腰身,以免撞到剛包好的傷口。


    祝箏軟成一條豆腐魚,整個重量都壓在容衍的身上。


    一隻手搭在了容衍手上,被輕輕握住。微涼的指腹摩挲著她的掌心,搭在她肩上的手輕輕拍著,像是要哄著她睡一般。


    “大人……”


    容衍沒聽清,“什麽?”


    祝箏卻腦袋一歪,沒再應聲。


    方才喝過的藥勁上來,她虛合著沉重的眼皮,微微發苦的藥味混著他身上幽幽淡淡的冷梅香,縈繞在祝箏鼻尖,讓人莫名踏實了下來。


    她又睡著了。


    這一覺,祝箏睡的極安穩,未再從任何噩夢的糾纏中驚醒。


    整個人像沉入無盡的黑海裏,海裏有個溫暖又堅實的船筏穩穩托著她,四周無風無浪,一片寧靜。


    再醒來時,已經天亮了。


    祝箏下意識往榻邊看了一眼,容衍不在。


    她將窗子頂開個縫隙,天際尚未亮透徹,遠山極靜,隻能聽見外麵的寒風呼嘯,夾雜著雪雀的啁鳴,和細枝不堪積雪輕聲折斷的響聲。


    婆娑的紅梅映雪中,有一人破開雲霧,緩緩走來。


    推門而入時,容衍一眼看到那個扒著窗戶的單薄身影,大踏步走近扯起了衾被。


    “小心著了涼風。”


    被兜頭蓋住的祝箏鑽出個腦袋,見容衍關了窗,無不遺憾道,“我還沒看夠呢。”


    “雪而已。”他道。


    “盛京好幾年才落一次雪,我上次看到這麽大的雪還是……”


    祝箏陡然噤聲,她記憶中的上次大雪是公儀休造反那日,如今還沒下到盛京。


    “還是什麽?”容衍等了一會兒,“怎麽不說了?”


    祝箏扯開嘴笑了笑,兀自換了話頭,“大人,我什麽時候能下床走走?”


    容衍:“等再好些。”


    說了等於沒說。


    祝箏也不氣餒,太傅大人都把她從鬼門關拉回來了,她自然聽之信之。


    “那我能不能梳洗梳洗?”


    令祝箏沒想到的是,梳洗也可以不下床。


    容衍直接搬來了一張銅鏡。他們二人對鏡而坐,鏡中的祝箏慘白著一張毫無血色的臉,發絲散亂猶如秋日蓬草,乍一看,竟有幾分不在塵世的詭譎之感。


    在祝箏五味雜陳之時,容衍已經自覺地拿起了梳子,簡直比鳴翠還有眼力勁兒。


    祝箏立刻出言阻止,“大人使不得……”


    容衍淡笑一聲,隔鏡與她對望,“莫不是也要先摔幾個梳子,才肯讓我來?”


    “就這樣披著吧。”祝箏臉上頗掛不住,訕訕道,“我看頗有前朝雅士的風流韻味呢。”


    “那是因為食多了五石散,發絲一碰就掉,不堪簪釵。”


    祝箏:“…….”


    天邊漸漸泛起霞光,熔金般的柔光透過窗絹,仿佛一層細膩的金紗,絲絲縷縷鍍在二人身上。


    兩人的身影圈在圓圓的青棱花銅鏡裏,祝箏隔鏡望他,容衍的臉上亦是一層暖融融的光,他低垂著長睫,手中握起她的一縷青絲,那雙淺淡的眉眼亦被氤氳出幾分柔和可親來。


    真是慈祥啊,祝箏暗自感歎。


    等太傅大人當了爹爹或者爺爺,應該很得小輩青睞。


    就是不知道那時候,這張絕世容光的臉還有沒有這麽好看……


    應該也不會難看,畢竟…….


    “喜歡什麽發式?”容衍忽然出聲,抬眼和鏡中正盯著他出神的視線撞在了一起。


    “咳……”祝箏莫名冒出一股心虛,連忙錯開眼,“雙鬟吧,雙鬟就行。”


    容衍點頭,“好。”


    他神情專注,動作細致,像是在做一件頂緊要頂精細的活計,指尖時不時擦碰到祝箏後頸的皮膚,微涼的寒意一路傳至脊背,讓她心裏都跟著微微一顫。


    祝箏控住心緒,正襟危坐,直坐的脊背僵直,才聽到他說了一句,“好了。”


    鏡子裏的祝箏比之剛才的模樣,不能說是煥然一新,隻能說是始料未及。


    每一縷頭發都被細心打理,然後精心安置在了不屬於它的地方,整個腦袋從毛茸茸的亂糟糟,變成了油光水滑的亂糟糟。


    祝箏撲哧笑出聲來,“現在當真像是吃了五石散了。”


    太傅大人方才那麽從容,她還以為他很精通呢。


    “咳……以前沒做過。”容衍自覺梳的不好,此事比他想象中要難上許多。


    沉吟了會兒,容衍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重新又梳了一遍,最後從身上解下來一條衣帶,將祝箏的頭發鬆鬆束好,搭在肩上。


    “明日再梳雙鬟。”他道。


    第二日。


    祝箏一睜眼,就看到容衍在榻邊坐著。


    “來綰發。”


    祝箏算是見識了,太傅大人執著起來可真執著。


    “不用了。”她迷迷糊糊坐起身,舉起手腕上纏著的那根絳紫色衣帶,“還是像昨日那樣,簡單綁綁就好了。”


    “嗯。”


    鏡前坐好,容衍眉眼低垂,一如既往地專注認真。


    祝箏腦袋還沒完全醒過來,塌著肩坐著,沒多大會兒,就聽見背後傳來一句,“好了。”


    這次怎麽這麽快?


    祝箏打起精神,瞧了一眼鏡中的自己,兩縷烏黑的發絲,分別被兩隻銀簪束起,一左一右,宛如兩朵初綻的墨蓮,兩側長發結成細辮垂落肩側,發間還點綴著幾朵淡色的銀墜珠花。


    這手藝即使和鳴翠比,也非常可堪一看了。


    祝箏震驚了,太傅大人是怎麽做到一夜之間突飛猛進的?


    容衍指節上繞著半圈祝箏的發尾,鬆開又繞緊,繞緊又鬆開,如此往複幾個來回,終於忍不住開口問道,“如何?好看嗎?”


    原來太傅大人還在等著她評價呢。


    “好看!”祝箏點頭,晃的一頭珠花亂顫,對著自己忙不迭誇讚道,“真是改頭換麵一般的好看!”


    話落,果然見容衍唇角翹起淺淡的弧度。


    祝箏左右晃著腦袋,欣賞著容衍的手藝,不禁好奇地問,“大人去哪裏進修了啊?”


    容衍:“馬廄。”


    祝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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