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刻的無措從祝箏心頭閃過。


    無數好的不好的念頭冒出來,很快,一個曾在書上看過的典故停在心上。


    大雍通史的諸侯列傳中曾記,芒丘蠻狄來犯,北疆的守疆將士身著白衣巧渡雪山,從後方包抄了敵人,取得大捷。


    其中提到了人在雪地裏待久了會有短暫的眩暈失明之感,喚之為雪盲。


    她大約也是犯了雪盲。


    畢竟已經將近月餘沒有出門了,日日在房內昏睡,眼睛也像胳膊腿一樣需要適應,想來不必小題大作。


    萬一叫太傅大人知道,肯定立刻將她提回房間。


    可惜她已經驚動了容衍,一絲一毫的異常都難逃他的眼睛。


    “怎麽了?”容衍問道。


    祝箏麵色如常,勤快地眨了幾下眼睛,好讓自己盡快適應,順口編了個理由搪塞過去。


    “沒什麽,看大人好看。”


    容衍臉色一僵,像是被風嗆了一口,清咳了一聲。


    祝箏眼睛不靈便,耳朵倒是更尖了,她注意到容衍的動靜,心上一動,又捏著嗓子道,“大人不僅生的好看,照顧起人來也是體貼入微,我方才看著大人,心裏在發愁如何報答才好。”


    “不用報答什麽。”他開口。


    祝箏沒理會他的婉拒,唇邊掛起狡黠的笑意。


    “我想來想去,隻能以身相許。”


    容衍忽然沒了聲息,端個燭台像座冰雕一樣在她跟前立著。


    祝箏伸出手,在他眼前揮了揮,“大人?”


    還是沒反應。


    這雪盲還真是不解風情,祝箏眼前朦朧一片,根本看不清容衍的神情。


    一不做二不休,她幹脆踮起腳,舉起手背輕貼上他的耳後。


    果然很燙。


    祝箏穿的嚴實,手算不上涼,可貼在他耳後的皮膚上,還是感覺到了熱意。


    容衍這下終於回了神,一把抓住了她的腕子,當場擒獲了那隻膽大包天的手。


    正欲開口,祝箏卻撲哧笑出了聲,眉眼都彎成了月牙。


    “笑什麽?”容衍問。


    “笑發現了大人的秘密。”


    容衍抓的太快,她尚未來得及抽回手,又因為掙紮被收緊了力道,手背幾乎已經全貼在了他頰骨上。


    硬實的觸感下,傳來一片越來越燙的溫熱。


    祝箏驗證了心中所想,越發覺得有趣,直白地戳穿道,“大人的秘密,是您很容易害羞。”


    “並且。”她用指背輕蹭了蹭容衍的耳廓。


    “您一害羞,就會先紅耳朵。”


    容衍又是一僵,“沒有。”


    “大人還喜歡嘴硬哦。”


    祝箏沒理會他的自白,隻管笑著衝他挑了挑眉,滿臉都是一副發現他致命弱點的得意洋洋。


    很多很多年以後,無法無天的祝四小姐才終於知道,她這種把戲在話本裏有個專門的叫法。


    喚做調戲。


    而此時祝箏隻管雲淡風輕地抽回了手,留著耳尖紅透的太傅大人愣在原地。


    “放心,我一定替大人好好保守這個秘密,絕不讓旁人知道。”


    她眨了眨眼,順手在窗欞上抓了一把雪,捏成雪球,冷卻手心裏帶回的熱意。


    捏完發現還挺好玩,她準備再捏一個。


    剛捏好第二個,愣成大冰雕一樣的容衍忽然動了,伸手拽住了祝箏。


    “方才說的話,作數嗎?”


    “什麽話?”祝箏有些懵。


    “以身相許。”


    “當然不作數。”祝箏不敢再笑,連雪球都嚇得掉在地上。


    “大人,我在同你開玩笑,您聽出來了吧?”


    燭火如豆,照的容衍的神情忽明忽暗,似隱在霧裏。


    “嗯。”


    短短的一個音節,讓祝箏居然聽出來幾分不高興來。


    她後悔了,自己一得意就容易出格,大約惹惱了容衍。


    “大人……”她想道個歉。


    “這種玩笑,記得不要同旁人開。”容衍沉聲道。


    “哦,好。”


    祝箏誠懇點頭,她一時忘記了太傅大人為人清正耿直到堪稱迂腐,這次長了教訓,以後再也不說這種話了。


    氣氛似乎變得有些尷尬。


    祝箏丟開手中半化的雪球,轉頭裝作賞梅花的樣子,往廊外邁了幾步,和容衍撤開一段距離。


    山間月色靜靜流淌了一地,天上下著鹽一樣的雪粒子。


    比之噩夢裏狂風裹挾的鵝毛大雪,成須山的雪要安靜許多。


    紅梅開的繁茂,壓滿了厚厚的積雪,許多花瓣不堪重負,紛紛從枝頭墜落。


    感覺到背後的視線仍在她身上,祝箏趕緊裝作忙碌的樣子,雙手撐起鬥篷下擺,站在梅樹下接落下的雪和花。


    肺腑之中灌滿沁涼,視線卻越來越昏蒙。很快,居然連梅花樹都看不清了。


    周圍似乎變得混沌一片,隻能聽見風吹過的響聲,天地間似乎隻剩了她一個人。


    這淒清次第,有些熟悉……


    方才還興致勃勃接花的人,忽然沒了聲響。


    容衍隔了幾步,站在她身側。


    毛茸茸的兜帽下,垂著的小腦袋隻露出尖尖的下頜,一身花瓣零落,徒增滿身的悵惘。


    他拿著燭台走近一步,“祝箏。”


    祝箏回神,“啊?”


    “你在想什麽?”


    “沒什麽。”祝箏勉強笑笑,“想起一個做過的夢。”


    “夢?”


    “大人,您見過奈何橋嗎?”


    容衍搖頭。


    “我見過。”她聲音很輕,頭仍垂著,“在一條深不見底的黑河之上,立著一座白石橋。我好像迷路了,不知不覺就走到了橋邊,準備走過橋到對岸去……”


    “然後呢?”


    “然後……上橋之前,我忽然聽見了一陣簫聲……”祝箏講著講著,慢慢沒了聲。


    思緒冷靜,她才發覺同別人說自己的夢有些傻氣,尤其是這種沒頭沒尾又神神叨叨的夢,想來隻是她昏迷時的臆想。


    容衍站的很近。


    風將祝箏懷裏的花瓣吹翻,落在他的衣袍上,祝箏仰頭望著他,咬了咬唇,沒再繼續說下去。


    容衍將燭台湊近,“因為想起這個夢,所以不開心了?”


    祝箏不好解釋,點頭道,“算是吧。”


    容衍:“你想再聽一次嗎?”


    祝箏:“聽什麽?”


    容衍:“夢裏的簫聲。”


    祝箏不解,“怎麽聽?”


    難道再中箭昏迷一次嗎?


    容衍將手中的燭台遞過來,祝箏隻好鬆開了鬥篷,片片亂紅在兩人之間翩飛開去。


    他從身上掏出一支竹簫,“我吹給你聽。”


    祝箏先是愣了半晌,接著無不佩服道,“大人怎麽身上帶的什麽都有?”


    隨時隨地能掏出新花樣,這衣裳得藏了多大的口袋啊。


    容衍眼底微微泛起點笑,緊了緊她的兜帽,將下頜處的緞帶解開重又係了一遍。


    “去廊下坐好。”他囑咐。


    太傅大人的才藝表演可不是輕易能見識的,祝箏自然賞臉。她在廊欄檻上掃掉一小片積雪,捧著燭台坐下。


    “大人要吹什麽曲子?”她好奇地問。


    容衍回身望過來,月光給他的輪廓鍍上一層軟蒙蒙的銀光。


    風雪伴奏中,祝箏聽見他低低道出兩個字。


    “招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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