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認得?


    她怎麽會認得撿到容衍的人?


    祝箏不禁疑惑道,“是誰?”


    “是盛京那位……叫什麽……是個挺古怪難念的名兒。”崇弘子費力想了一想,“你們叫他什麽來著……對,天子……”


    天子?聖上?


    ……公儀赫律?


    這個人祝箏是認得,但完全沒想到是這樣的“認得”。


    “這位天子貴客與我師兄是少年舊識,兩人私交甚密,每到秋後便會借著祈福的名義上山拜訪師兄。”崇弘子目光放遠,“承壹就出現在某個那樣的下午。”


    祝箏消化了一會兒,“如此,這位貴客也算大人的恩人了。”


    既然這位貴客是聖上,因崇明大師的引薦,入朝做了太傅再順理成章不過。


    順理成章到讓祝箏莫名有些失望……


    “恩人?”崇弘子忽而冷笑了一聲,打斷了祝箏飄忽的思緒,“若是沒有這個貪得無厭的‘恩人’,借著年少玩笑之名,誆了一個重諾,師兄現在還好端端地活在世上,承壹也不會離開裕天觀。”


    自打見到崇弘子,他就總是一副慈眉善目的笑眯眯模樣,這樣一變臉,橫眉冷豎,顯得嚴肅異常。


    “萬靈無孽,生死有依,難辭其咎,死得其所。這是世間大道,偏偏這位‘貴客’一個字也不肯信。”崇弘子的語氣似怨似怒,“拜他所賜,師兄不僅把清修半輩子的根基全毀了,身體也一日不如一日。”


    大師的話說的玄虛,且隱了其中的糾葛因果,祝箏聽的並不是很明白,但她知道此時並不是問話的時候,便由著大師自己說下去了。


    “罷了罷了……人間千古事,鬆下一盤棋。”崇弘子不知想到了什麽,望著遠天重重歎了口氣,“說多了師兄又不高興了,不提那些陳芝麻爛穀子了。”


    又看向祝箏,“我聽吉瑛說,你問過他幾句崇明師伯的事,大約是想知道承壹為何會變成如今這樣?”


    祝箏沒否認,點了點頭。


    “承壹身世藏恨,自小寡言持重。”崇弘子提起容衍,眉目柔和了許多,徐徐道來,“但畢竟是個孩子,偶爾也流露些少年心性。我和師兄都很高興,致力於把這孩子養得再活潑開朗些。”


    “但自打師兄病重後,這些念想便都成了泡影了。”


    “承壹不知從哪兒知道了始末,臉上再沒見過半點笑意,整日裏泡在藥廬裏研究藥石岐黃,孜孜矻矻,默默無息。”


    “崇明師兄是我見過最好的一個人,他寬厚仁德,知禮重諾,直到大限何止,回天無數時,嘴裏還念叨著失諾於人,去信邀那位‘貴客’上山見最後一麵。”


    “不巧來時卻遇到了暴雪封路,他被困山下,師兄著我帶兩個弟子去山下接接。”


    “積雪厚至腰間,也一並斷流了山頂的熱泉,古籍上記載泉底藏著菩桑蓮,可入藥作引,延生續命。”


    “我不知道承壹存了心思,竟趁機偷偷去了熱泉。”


    “師兄見他入夜未歸,便進山去尋他了。”


    “我回到觀裏時,見承壹不在,師兄也不在,立刻著全觀去找人,找了整整五日杳無音訊。”


    “五日後,承壹手中攥著一株菩桑蓮,背上背著他的師父,回到了觀門口,倒在了門檻石上。”


    聽到這兒,祝箏心中一緊,“崇明大師他……”


    “師兄走了……”崇弘子仰著頭,蒼老的眼中隱隱泛有淚光。


    祝箏亦心口鈍痛,那大雪肆虐的五個日夜,他是何時迷途,何時被他師父找到,又是何時眼睜睜看著崇明大師……最後他又是懷著怎樣的心緒回到這裏,她有些不忍細想。


    “承壹這個孩子所有功課都學的很好,唯獨有一門,始終沒勘破。”


    “是什麽?”祝箏問。


    崇弘子閉了閉眼,緩聲道出一個答案。


    “如何失去。”


    祝箏心裏像是忽地吹進一陣寒風。入塵世間,自是一場銷魂磨骨的修行。人生三苦,求而不得,舍而非願,得而複失,字字句句,埋盡了生離死別的痛楚。


    可她也沒什麽不同,一樣勘不破,學不會,放不下。


    “承壹始終覺得是他害死了自己的師父,靜靜坐到辦完喪葬,不吃不喝,也不掉眼淚,眼睛空洞洞的讓人害怕。”


    “那位‘貴客’登門,給了他一封信,是師兄留下的。”


    “他讀完那封信,把自己鎖在房裏整整三日。出來後告訴我,他要下山。”


    “我沒攔著他,隻在下山前,給他改了個俗世名字。”


    “叫做容衍。”


    一直沉默著傾聽的祝箏忽然接了話,“容天法道,衍遍無常。”


    這是瀾石經裏的一句話,她少時讀過,牢牢記在心上。


    因果有序,無私亦無侑,無正亦無邪,故容天法道,衍遍無常。


    “承壹性子執著頑固,我總怕他過剛易折。”崇弘子滿臉欣慰地看向祝箏,“世事茫茫難自料,他以為能握住的那一數,比之宿命有如蚍蜉撼樹,不要總想著把自己逼上絕路。”


    祝箏眼眸暗了暗,蚍蜉撼樹談何易……但隨波逐流就是生路麽。她甚至對容衍那股在所不惜的念頭感同身受,她自己又何嚐不是一隻試圖改天換命的蚍蜉……


    “那封信裏寫了什麽?”她問道。


    “我沒看過。”崇弘子搖頭。


    頓了頓又道,“隻知道我師兄答應過,會保那人的社稷安生。”


    祝箏悄悄絞緊了衣擺,大雍的王朝飄搖已久,幾乎每一任王權更迭都不太平,上君下臣均是如履薄冰。


    這就是容衍去做了太子太傅的原因嗎?


    他將師傅未竟的心事背在了自己身上,去了一個沒有人認得他的地方,去輔佐一個他從來不認得的太子。


    保社稷安生,何其簡單的一句話……


    若是將來有一天,他發現公儀休是個殺人如麻,視人命如草芥的修羅,還會執著於緣木求魚,履守舊諾嗎……


    天邊風吹雲散,空蕩蕩的天幕上掛著孤零零的金烏。


    祝箏獨坐了一會兒,出神良久,忽然道,“我能去看看崇明大師嗎?”


    *


    雖是白日高懸,但追思殿中門窗都封的嚴實,三千明燈亮著,中間擺著一把高高的長案,上麵端放著一塊牌位。


    崇弘子領著祝箏一進門,就高聲道,“師兄,快看誰來了。”


    說完又上前了幾步,湊近牌位,壓低了聲音補了一句,“我同你提過的,承壹帶回來的小姑娘。”


    那模樣認真地像是牌位上長著兩隻耳朵,祝箏想起自己抱著石獅子同娘親說話的日子,也是這般虔誠。


    她躬身行了拜禮,又進了一炷香。


    “崇明大師,我叫祝箏。”


    “瞧,多好的姑娘。沒想到小古板也有開竅的一天吧。”崇弘子笑地臉上溝壑深深,對著牌位絮絮念叨,“好久沒見他,這次回來,模樣倒是沒變太多,就是還一副寡言端肅的性子,從小古板長成了大古板。”


    說完又向祝箏道,“小箏兒多擔待,若是他惹你生氣,你就告訴我和師兄,讓我們來幫你出氣。師兄管他睡著的時候,我來管他醒著的時候。”


    祝箏本來心頭沉悶,聞言眼眶竟有些發熱。


    大師的語氣像是她家裏護短的長輩似的,可她並沒有過這樣的長輩。


    除了姐姐,她小時候並沒有被好言好語地安撫愛惜過。


    彼時窺到別人家的天倫之樂時,她隻在心裏偷偷的羨慕著。偶有羨慕的狠了,就把別人家的叔伯舅嬸阿公阿婆偷摹過來,在夢裏當成自己的。


    “崇弘大師,”祝箏冒出一句,“我能也叫你師叔嗎?”


    問出口後便有些後悔,這樣做不僅是對崇弘大師的僭越,也是對太傅大人的僭越,著實唐突了。


    “不行。”果然見崇弘子搖頭,“別叫師叔。”


    祝箏愣了愣。


    “小箏兒。”他白眉一挑,接著道,“我收你為徒怎麽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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