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下挨上柔軟的衾被,人又被撈進懷裏,祝箏軟著身子攀在他肩上,十指蜷緊成拳抵在他胸膛前。


    兩人的唇齒再次交依纏綿,一陣陣澎湃的湧動從頭到腳穿透祝箏的骨血,蔓延至四肢百骸。


    容衍力道時柔時凶,祝箏被他吻的神思潰散,無意識地迎合著身上人豪橫的汲取,逐漸喘不上氣來。


    她茫茫然地用唇舌橫衝直撞,試圖把口中侵略的外物趕出去,好搶回一星氣息。


    容衍一僵,鼻息更重,腰間的手又緊了三分。


    不知過了多久,祝箏舌根都有些發麻,受不住這樣的架勢,忍不住狠了心,逮到機會合住齒關猛地咬了一口。


    淡淡的血腥氣在兩人交纏的唇舌間蔓延開,容衍終於放開了她。


    祝箏在他懷裏急促地合張著被親的過分紅潤的唇,像一條被扔上岸的魚。


    容衍淺淡的眸光也顯出幾分渙散,唇邊掛著一道刺目的血痕,卻像毫不知情似的,手撫在她的背上輕拍,唇貼著她的唇角,在她臉上啄吻。


    “是我不知輕重……”


    容衍一邊哄著,一邊抬頭細瞧她的神色,懷中人麵帶桃色,烏黑的眼中漫著一層悶出來的薄淚,似含著一汪露水。


    “是不是嚇到了?”他問,聲線又啞又輕。


    何止被嚇到,祝箏是直接嚇醒了。


    從這場世外桃源般的美夢中徹徹底底地驚醒了。


    她好半天才回神,方才有一刻,竟在他的臂彎中迷失沉溺,忘記了自己是姓甚名誰。


    兩輩子相比,除卻慘死的末尾,祝箏其實過的不如上一世輕鬆。知道那個既定的結局,頭上像是懸著一把刀,隨時會把她劈成兩半。


    但養傷的這些日子,她身在千裏之外,有了一個無能為力的堂皇借口,難得獲得一絲喘息的機會。


    這機會不僅讓她喘息,甚至在天地間好好暢快了一番,以至於得意忘形,不僅忘性忘形,連自己的恨與痛都幾乎忘了個幹淨。


    容衍放任著她的沉默,抬手欲將她散亂的發絲攏好。


    祝箏側過臉躲了躲,“大人……”


    熟悉又陌生的稱呼讓容衍動作一頓,手停在半空。


    “嗯。”他垂下手,應了聲。


    祝箏沉默了許久,接著道,“……近日是祝箏不守規矩,才讓大人生出了許多誤會。”


    容衍看著她,眼中繾綣的柔光微微暗了下去,“誤會了什麽?”


    祝箏不知道他誤會了什麽,總之是誤會了。


    從小到大,祝箏最熟悉的無非是叵測的居心,銳利的惡意,虛偽的逢迎,對她好的人屈指可數,她總是分外珍惜的同時,也明白了人與人的交際總要因為些什麽。


    譬如姐姐對她好,是因為生在了同一個家裏。


    譬如鳴翠對她好,是因為從小跟著她。


    譬如她對容衍好,是因為他救了她一命。


    但她想不明白,容衍是為了什麽。


    就好像隻是純粹為了她好似的。


    她遲遲等不來的圖窮匕見,今日或許是個答案。


    祝箏自小於情愛一事上麵生疏遲鈍的很,宛如隔霧看花,十分混蒙。


    豆蔻時節她也偷看過一些兒女情長的話冊子,裏頭的熱烈燦爛的情感讓她覺得滑稽荒誕,六親有著實在的血緣尚且耐不住稀薄衰弱,怎還指望一個陌生人托付終身,生死相依。


    人心多變,情生情滅不過一瞬之間。這些日子相處太多,容衍身邊鮮少出現女眷,或許對她有些另眼相看。


    早晚他會明白,她這個人,其實並無什麽過人之處。


    唇上還殘留著他的餘溫,祝箏側著臉,不敢去看他的眼睛,僵著聲線道,“大人在我身上浪費心力,著實不值得。”


    “我說過是心甘情願。”容衍的目光停在她臉上,“這樣說,是在拒絕我?”


    祝箏咬了咬唇,他並未將話說的多麽明白,所以談不上拒絕,但事已至此,又不須一板一眼地把話挑明了。


    她隻是在陳述一個事實,容衍和她本就殊途……就應該像上輩子一樣涇渭分明,從未遇見才好。


    已有之事,後必再有。已行之事,後必再行。


    終有一天,她和公儀休還是要站在你死我亡的兩岸。


    從前她不了解容衍,不知他為何要守著一個衣冠禽獸,妄圖將他教成治國之才。而今得知了他的師恩舊諾,他自己擇好的路也並非一條坦途。


    若公儀休注定登基稱王,有容衍在,或許尚存一絲正本清源,乾坤旋轉的曙光。


    可那也隻是或許而已,上輩子她並未等來這樣的結局,這輩子也正如師父說的那樣,容天法道,衍遍無常。


    無常變數中,她那份無法言說的血海深仇卻是早已發生,她永遠不可能忘記,所以也永遠不可能躲在容衍的羽翼下,成為他的一丘之貉,從而躲過磋磨。


    不對……根本不存在誰的羽翼,畢竟那日在紅楓林,公儀休可是當著容衍的麵射出的那一箭不是麽…….


    祝箏又默了一會兒,目光盯在衾被的繡花上,“若是我說,早就心有所屬了呢……”


    依容衍的性子,應該不屑於強人所難。這樣說,他也應當能全然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果然停住了。


    指節上繞的一段青絲滑落,他緩緩坐直了身子。


    兩個人仍離的很近,但不知是不是因為他不再傾身的姿勢,忽然變得像是遙不可及。


    “是誰?”他低聲問。


    祝箏沒想到他會問是誰,一時間腦中沒搜刮出一個合適的名字。


    沉默像石頭一樣壓在兩人之間。


    容衍見她長睫微顫,蹙著眉一副為難的樣子,接著問道,“是那個溫泊秋?”


    溫泊秋。


    好久沒聽到過的名字,溫泊秋。


    他確然給她提供了一個絕佳的人選,她本就和外男交際甚少,幾回出格都是因為溫泊秋,恰巧容衍都在場,見過她所有瞻前顧後,表裏不一的逢迎作態。


    對他心有所屬,實在是再合適不過。


    祝箏抬眼看向容衍,猶豫著輕點了點頭。


    小小的一個動作,似是提起心上人的含羞帶怯,讓容衍斂了所有神情,整個人宛如被冷水陡然潑滅的烈火。


    “大人或許還記得,水榭詩會那晚與大人初見,是因為我認錯了人……”祝箏怕他不信,謹慎地補了一句,“……我原本要找的人,就是溫泊秋。”


    琥珀色的眼珠閃動,似是飄搖的餘燼,良久,容衍忽然問了一句,“方才,你心裏想的是他麽?”


    祝箏臉上微熱,知他指的是那片刻的迎合,方才神魂顛倒,滿腦子都隻有容衍,連何時被抱回暖閣的都不知道,更別說想著旁人了。


    何況這是臨危生智想出來的理由,這些日子,她都快忘了溫泊秋是誰……


    他們二人之間的事,將溫泊秋扯進來已是不應當,祝箏想趕緊揭過這一茬,隻能含混道,“我想著誰,和大人無關。”


    容衍神色一沉,他總是沒什麽情緒,但常像深湖一樣沉柔寧靜,不會像現在這樣一潭死水,寂無的有些陌生。


    祝箏瞧著他這副模樣沒由來地心慌,抬手解了衣襟上的扣子,莽然道,“當然……我這條命是大人所救,再造之恩,小女無以為報,若是想要……”


    “祝箏……”他終於有了反應,按住了她的手,又極快地鬆開,“……你把我當成了什麽人?”


    他若是仗勢欺人挾恩圖報,她早就沒什麽生路了。


    “我知道大人是好人……”祝箏小聲找補。


    容衍閉了閉眼,“不許再這樣說。”


    祝箏抿住了唇,這確然是一句蒼白的廢話,甚至忽然覺出自己的涼薄卑鄙,明知他不是這樣的人卻還要折辱他。


    往後沒有她拖累,他隻會更好,早日回京端坐高堂之上運籌帷幄,根本不須她操心什麽。


    祝箏默默坐起身係好衣裳,往床角挪了挪,垂著眼睫不敢再看他,猶豫著眼下要說一句“對不起”還是說一句“多謝照拂”,把好聚好散的流程走完。


    容衍看著窩在暗處的單薄身影,她神色戒備,眉眼間滿含惆悵,他靜默地凝著她好一會兒,啞著聲開了口。


    “以後,你想讓我怎麽做?”


    以後……


    祝箏忽然想起今晨和他同桌吃長生麵的時候,她為自己的手藝羞愧難當,那時她心裏閃過這個詞,想著以後她一定勤學苦練,下一次一定做的更好些。


    多可笑的事,她居然妄想著以後……


    緣之一字,本就易碎。譬如天上虹,水中燭,隻需一陣風,一場雨,或是不需發生什麽,不知哪一日忽地就會消散熄滅,無影無蹤。


    今生橫生的變數,教她偷來這樣一段好時光,或許是她兩輩子福氣都加起來才換到的僥幸。


    到底他們道不同,恰巧同路一程罷了。


    等回了盛京,她的以後,和他的以後,唯一的交集隻剩因著同一個人如履薄冰,隻是一個站在橋上,一個站在橋下,浸入在同一片洪流中,各自莫可回頭。


    “不需要大人再做什麽。”祝箏從身上摸出拜師儀式上容衍給的銀鈴鐺,朝他遞過去,“恩義另算,小女隻求大人成全,往後橋歸橋,路歸路……”


    容衍臉色如負霜,目光落在她指尖上,忽然扯開唇笑了笑,他不常笑,真正暢快的時候,也不是這樣笑的。


    那一抹弧度,苦澀地令人刺痛。


    風鼓動著窗絹發出細碎的聲響,銀鈴鐺在她指尖晃動,搖搖欲墜。


    容衍沒接。


    他起身下榻,離開了暖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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