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衍沒說話,甚至沒錯開目光去瞧地上滾落了什麽,隻靜望著祝箏的眉眼,神采忽地暗沉,露出點疲倦來。


    這樣的波瀾不驚讓祝箏的心漸漸沉下去,她端起木箱倒扣下去,將裏麵的東西盡數抖落了出來。


    成百上千的紙條飄揚飛舞,有的些許泛黃,有的還是雪白,落在兩人的肩頭,又撲簌簌落在地上,像一座紙做的山。


    “還有這些邸報,是做什麽用的呢?”她問著。


    那些舊物的下麵仍有一層暗格,如果是往常,祝箏或許不會打開。


    但現在上麵都是她的東西,祝箏下意識覺得和她有關。


    於是她便打開了。


    果然和她有關。


    這些邸報上字字句句都是關於她的,大到學府宴會的時間,小到吃穿用度的細節,全都被記了下來,


    日子都記得清楚明了。


    祝箏一張一張的去看,事無巨細的記錄,平淡的有些乏味。直到看到其中一張,忽然停了停。


    是祝隆死的那天。


    邸報裏說,他是中了一種從南淄進貢而來的毒,窒息而死。


    而後扒光扔到了花倌榻上,教人以為他是犯了馬上風。


    她這樣以為了十幾年。


    祖母亦這樣以為了十幾年。


    祝箏從未想過有人會設局殺掉那樣百無一用的祝隆,那時候她以為祖母是在發瘋,才會到官府日夜擊鼓鳴冤。


    官府受理了此案,人也查了,屍也驗了,最後什麽都沒查出來。


    而今,他被殺的真相,就這樣輕飄飄的出現在眼前。


    即使她恨祝隆,比誰都盼著他死,可他的死是如此赤裸裸的人命危淺,隻手遮天,讓祝箏一瞬間有些喘不過氣。


    容衍沒在祝箏臉上見過這樣的神情,帶著些悲色,又像是不知所措,他想,她應該沒胃口吃什麽糕點了,不知道她是什麽時候看到的,若是早些時候,大約一整天都沒吃過什麽。


    半晌,容衍聽見自己的聲音響起,有些蒼白。


    “不是你想的那樣。”


    祝箏坐在無數邸報裏,灰撲撲的人生攤開在眼前,將她團團困住,她抬起頭,語氣認真地問容衍。


    “大人這般神通廣大,不如說說我想的是什麽?”


    “我想的是阿姐去四海書院第一天大人便知情了,為了大殿下所以一直派人蹲守祝府,我二兄祝隆橫屍金香樓並非意外,詩會那日臨時換房也是大人的安排……”


    “大人能不能告訴我,有哪句錯了麽?”


    容衍胸口滯重,垂眸道,“都沒錯。”


    祝箏聽他承認,那種無措的神色終於化為了難過,她捂了捂臉,頹然地塌下了肩。


    “原來最會逢場作戲的,是大人您啊……”


    邸報裏記著,水榭詩會上,她的行蹤一早就被細細稟報過。


    可容衍見她時,分明裝的滴水不漏,像是一次冠冕堂皇的初見。


    實則端看她誠惶誠恐的表演,洞若觀火,像是看跳梁小醜一般。


    後頭的每一次“碰巧”偶遇,每一次“從天而降”,俱是處心積慮造就的“偶然”。


    她不知為何這樣難過,心口傳來鑽心的痛感,方才甚至存了一絲希望,希望是有人陷害容衍的就好了,為了什麽她不在乎,隻為了找出一個理由,好繼續崇慕著麵前這個無暇假象。


    可邸報裏那些字密密麻麻,像一張密不透風的細網,網的她不能呼吸,為他找來許多荒唐的借口,最後都讓她肺腑之間更難受。


    祝箏緩了緩,勉強鎮靜著問,“我自問身無所長,不堪一用,是因為將來會是什麽重要的棋子嗎?所以值得大人這樣長久的費心?”


    容衍眼睫顫動,琥珀般的眸色很沉,“你不是棋子。”


    祝箏笑了一聲,“果真是不堪一用,連太傅大人這樣的人,都還沒找到我的用處,連棋子也不配當了……”


    容衍蹙眉很深,沒有繼續棋子的話題,望著她的眼睛沒有半分閃躲,良久道,“我沒想過瞞你,隻是在等一個合適的時機。”


    “時機?”祝箏反問,“成須山,聽簫苑,日日夜夜朝夕相對,大人竟沒有一刻覺得合適嗎?”


    深知她的伶牙俐齒,容衍一時竟被問的啞口無言,他想,他不應該再解釋旁的,孤注一擲道,“我留著這些,是因為對你……”


    可開口,卻見祝箏的臉色忽然變了,也許她不是想聽這個答案,容衍兀然停住了。


    祝箏扯了扯唇角,替他補上了後半句,“因為,對我有興趣?”


    “所以哄著我,順著我,實則一舉一動都牢牢控著,跟這些個繩上的空竹,架子上的皮影有何不同?一些一時新鮮的漂亮玩意兒,到處都有,隨處可見。大人今日覺得好玩,覺得新奇。如果哪日覺得不好玩了,我這樣被大人插手這麽多的人生,又算什麽呢……”


    這一番詰問讓容衍愣了愣,他的聲音聽起來有些飄渺。


    “不會有那一天。”


    祝箏瞧著他篤定的神色,苦笑一聲,卻似帶著哭腔念道,“可人心如浮雲,旦聚夕散,無常莫測……”


    譬如她的生父,曾經也與周氏情長,後來見到她的生母琴姬,就再沒提過周氏一句了。


    容衍亦是一夜沒睡,此時額角重重抽痛,忽然不知道再說些什麽,昨夜放手時那種惴惴的預感,終於凝成一場雨,將他徹底淋濕。


    濕霧重重中,隻餘下一個念頭,今日真的回來遲了。


    袖中的點心溫熱散盡,容衍鬆開手,把冰涼的糕點盒擱在了地上。


    祝箏隻瞥了一眼,卻看清了是她最愛吃的栗子糕,甚至是城東的那家,她少時最愛光顧的一家不起眼的小店。


    可她沒有告訴過容衍。


    他知道她的所有脾性喜好,隻要他願意,就能幹涉她的親緣愛恨,操縱她的喜怒哀樂,易如反掌,信手拈來。


    漫長的沉默中,祝箏想起成須山那些光景,和自己按部就班的日漸動搖的心,顫抖著聲線,問出一個問題來。


    “我想最後再問一句,紅楓林我中的那一箭,是不是大人的安排?”


    容衍似是被這個問題刺痛,臉上血色盡失,眉宇間漫上一層沉重。


    他沉默了許久,久到祝箏以為他不會回答時,動了動唇,半晌,隻低聲道,“不是……”


    祝箏心中微鬆,卻亦不知,這句是不是實話了。


    成須山那段日子如夢似幻,他一絲不苟的悉心看顧,他和善友愛的師兄弟,乃至崇弘大師提到的“承壹”,流川高台上的拜師禮,都有可能是他精心安排好的一場騙局。


    而她不在的時候,姐姐“恰巧”被大皇子困在深宮裏,是不是也是太傅大人的一步棋。


    祝箏的目光昏漫而潮濕,落在容衍眼中,像是在看一場霧天煙花的消散。


    容衍驀地拿起一旁的燭台點起。


    “你覺著有什麽不便,以後身邊的人就撤走,你不喜歡這些,也不再留著了。”


    話音落下,燭台也落下。


    滿地邸報被引著,轟燃開來,傾倒的燈油流在他的手背上,燙出一片紅斑。


    火舌映照,昏暗的書房驟然被照亮,眼前這張臉映出一層明亮刺目的光,這個眼底寫著痛徹的人,忽然變得遙遠又陌生。


    他少有這樣不端謹的神色,抿唇抿到幾乎沒有血色,眼底亮光閃動,神色間盡是執拗和絕然。


    祝箏頭痛欲裂,那條長長的火焰燃的迅猛,像是她跋涉過的一條很長很長的路,按著安排好的路線,走到容衍麵前。


    她麵色很空洞,火舌舔舐著那些曾屬於她的東西,空中浮出複雜的氣味,香囊陳舊的香料,橡木木馬的焦味,混成一團。


    一段舊日被燒死,恍惚中仿佛聽到了它們淒厲的尖叫,耳邊嘈雜地吵鬧著,湧現出連篇的話,容衍同她說過的,她同容衍說過的,亂糟糟的,茫然又喧嘩。


    不知燒到了什麽,火勢一時磅礴,但兩人身處其中,互相對望著,誰都沒動。


    她看著眼前的人,在猜他此時在想什麽。


    是不是在想,早燒掉就好了。


    早燒掉,塵歸塵,土歸土,就永遠不會被人知道了。


    還是說,今日被她看到這些邸報,以至於現在當麵燒掉,也是他計劃好的一環?


    她再也分不清哪句話,哪個字,哪一刻是真心了……


    即使火舌幾乎要燒到容衍的袍角,他也沒皺一皺眉,在衝動地放火那一刻,就做好了不會放任他們葬身火海的預演。


    這才是他該有的麵貌,掌控著所有的節奏,泰然自若地看獵物入局,甚至如何掙紮都在他意料之中。


    燃燒的火焰很快將一切燒了個幹淨,火光燙的人渾身暖洋洋,但她卻渾身冰冷,心口的舊傷又開始隱隱作痛,而後蔓延開來,像是全身都在痛。


    今日之前,她曾把他當成過唯一的指望,唯一的依靠。


    她想著,自己從前過得不太走運,或許都是為了攢著運氣,遇到這樣好的一個人。


    他這樣細致,這樣妥帖,讓她整日裏不太踏實,經常自慚形穢地想著,自己怎配得上這樣芝蘭玉樹的一個人。


    這樣的不踏實,她克服了許久,想著一定要好好珍惜這段緣分,從前的誤會,都想好了如何解釋。


    原來是鏡花水月,一場空妄的虛夢罷了。


    隻有夢才會好的這樣毫無瑕疵,在夢裏總是擔心著夢醒,如今真的醒了,反倒真的詭異的踏實了下來。


    姐姐說她識人太淺,不知人心的叵測,她其實不肯認。


    因她篤定了容衍不同。


    終究是不同了。


    明明是權傾朝野,翻攪風雲的朝廷重臣,卻總叫她忘記他的這層身份,陪她玩雪看花,爬山練箭……


    他從未在她麵前顯露過全部的容衍,甚至眼前的都還不是全部的容衍。


    而她已然是全部的她了。


    自小便被祖母當成玩意兒擺布,雖厭惡至極,也習慣了與這樣的感覺相處。


    可容衍不是祖母那樣的角色,他執著果敢,精於籌謀,為達目的不惜一切,根本不是她該招惹的人。


    在他的棋盤上做玩意兒,一著不慎,動輒是性命傾覆的結局。


    他為了太子順利繼位鋪了那樣久的路,她和姐姐,都是半路生出的變數。他如今是喜歡她,所以可以賞玩她的恃寵而驕,由著她無傷大雅的打亂計劃。


    如果有朝一日不喜歡了,或是擋了他的路。


    她就會像前世一樣被隨手殺之,成為下一個祝隆……


    祝箏忘記了自己有沒有哭過,又是為什麽不哭了,此時神色空洞迷離,淚珠卻如斷線的珍珠,自臉頰緩緩淌落。


    地上的火光燃到了窮途末路,最後映照著她烏黑的眼睛,連著那些斑斕生輝的情愫,一同熄滅了。


    容衍心口悶悶抽疼,恐慌地抬起手,想擦掉她臉上的淚,更想遮住她的眼睛,教她不要用這樣的眼神看著他。


    “太傅大人……”祝箏紅著眼眶,瑟縮著肩膀往後躲了躲,“我有點……怕您了……”


    容衍猛的一頓,沒了聲息。


    有風吹過,成片的灰燼卷落坍塌,破碎成微末。


    似落下一場無聲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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