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氣中傳來驚馬聲,落在地上的身發出撲通一聲重響,而後連聲痛苦的尖叫都沒聽見,悄無聲息地回歸了平靜。


    射箭之人顯然不滿意這樣的平靜,很快驅馬上前。


    紅衣的姑娘折在地上,裙擺散開,像一片凋零的血紅楓葉。


    耳邊一聲冷嗤響起,“死了?”


    這是祝箏化成灰也忘不了的聲音。


    公儀休。


    祝箏絕望於他的陰魂不散,他怎麽會出現在這兒?不是應該關在大牢裏嗎……


    來不及細想緣由,耳邊腳步聲漸近,一雙腳停在她身側,踢了踢她,見沒動靜,拎著她的衣領要把她拖起來。


    祝箏疼的眼前發黑,壓抑著喉嚨裏的痛吟,就趁此刻,手裏抓了一把細石子,猛地灑在了他臉上。


    公儀休毫無防備,被迷了眼睛,祝箏雙腿用盡全力朝他蹬去,而後手腳並用地往河邊爬。


    隻要跳進河裏,尚有一線生機。


    接近河岸邊上,頭發被猛地扯住,傷口裏紮著的箭如同利刃撕裂,祝箏痛得牙齒打顫。


    公儀休逮住她的頭發,粗暴地反扯過來,“果真在詐我。”


    瞧見祝箏的紅衣裳,公儀休更是冷冷笑出了聲。


    “新嫁娘,要嫁誰?”


    祝箏額上全是汗,喉頭灌滿血沫,發不出一絲聲音。


    他脖子上戴著的長命鎖在眼前晃蕩,兩條金色的蛇盤纏在鎖扣上,一條張牙舞爪,一條被纏繞在身下,分不清頭尾。


    公儀休看出她說不了話,眼神戲謔又殘忍,如同看一個已死之人。


    他將羽箭折斷,把手往祝箏的傷口按,“祝四,我不信,真的殺不掉你。”


    極尖銳的痛從左肩蔓延至全身,祝箏一窒,痛黑了的腦袋反而清醒了一刻鍾。


    不遠處的霧氣中人影幢幢,有些久違的眼熟,前世他造反時,才教人知道,這些年他私養了不計其數的黑甲衛。


    那群黑甲衛邪門的很,專幹一些見不得的人的勾當。


    祝箏有一瞬間的怨念,為什麽權柄更迭,公儀灝連個心頭大患都鎖不好,教他這樣輕易的逃了出來。


    逃就逃吧,還偏偏剛巧叫她撞了個正著……


    但祝箏不明白,自己兩輩子都是在他這兒叫不出姓名的人物,到底哪裏值得前世殺她一回,紅楓林中殺一回,甚至越獄路上還要駐足再殺她一回。


    祝箏從喉間嗆出幾個字,“為……什麽……”


    公儀休扯著她的傷肩,殺意橫生道,“你死了,他就變回從前了。”


    這個“他”,當然是容衍。


    從前容衍教過一句,“愛必生癡,恨必生怨。”


    他其實不知恨是什麽,更不知愛為何物。


    他喜歡去金香樓,看那些尋歡作樂的人,像公羊和母羊一樣騎在一起,然後再一起殺了,聽他們發出羊群一樣驚慌的聲聲哀鳴。


    去多了也無趣起來。


    公儀休做了三天皇帝,殺了無數人,很快發現,皇帝也不過如此。


    無趣。


    世上所有事竟都是這樣的空洞無趣。


    關在地牢裏的這些天,他時常想起兩個人。


    一個是母後。


    他入宮後第一個青眼相待的人,送他了長生鎖,帶著他在菩薩麵前許願,望他長命百歲。後來,他知道那鎖裏養著蠱蟲,也沒什麽波動,仍把這把鎖時時帶著。


    另一個是容衍。


    不知道太傅是什麽的時候,公儀休常去窗縫裏偷看他教導皇兄。公儀灝發現時,會急聲趕走他,偶爾的,容衍會出聲製止,默許他留下。


    他從容衍那兒學來了看書讀文,射箭騎馬,便學著公儀灝,一樣叫他“老師”。


    容衍其人,永遠像個紙人一樣無波無瀾,看他的目光亦是如此,似乎不知他的分毫過去,隻當他是世上最普通的一個人。


    容衍或許很長時間都不記得他叫什麽,隻是叫他二殿下。


    二殿下,當真是悅耳動聽。


    可惜公儀休這個二殿下當的虛有其名,有次無意割傷了腿,蜷在寢宮地上無法動彈,喊破了喉嚨也無人理會。


    最後是容衍找到了他,給他上了藥。


    很久後,公儀休才知道,容衍之所以救他,不過是因為共生蠱,他不舍得皇兄痛罷了。


    可那個夜晚,他也確實不再痛了。


    自那日起,他開始窺視容衍的一切。


    小太傅的故事撲朔,宮中傳言盡數搜盡,也不過說出幾句,他被道觀收養,從萬裏之外的雪山中而來。


    收養……


    原來,他也是個沒人要的雜種。


    公儀休常望向容衍那雙死水一潭的眼睛,世上唯有他們能理解彼此。


    他們這般相似,不過披了不同的人皮而已。


    空洞洞的胸膛裏,什麽都放不進,命運將他們綁在一起,理應一生如影隨形,一生痛不欲生。


    可自從出現了這樣一個微不足道的人,便什麽都開始變了……


    霧靄挾裹中,祝箏在地上被拖得如同半死的狗,隻能短促地換氣維持著氣息。


    “你和你姐姐,一樣好手段。”公儀休把她拖到河岸邊上,戾笑了兩聲,“老師那樣的非人性子,居然也受了你這狐媚的勾纏。”


    祝箏聽懂他在說什麽,從喉嚨裏吐出血沫啐他一臉,突兀地笑起來,“他受的……快活的很……”


    一身紅衣的祝箏被半拽在空中,肩上的血珠子像驟雨一般滴落下去,煞白的一張臉上笑容刺眼。


    “我改主意了。”公儀休眼神一變,將祝箏那張人模狗樣的臉捏的變形,忽然道,“讓你死的這麽容易,實乃浪費。”


    “我與老師好久未見。”他勾唇冷笑,“殺你一次,他是不是便從天而降,救你一回?”


    祝箏臉色微怔。


    “那我便要當著他的麵……”公儀休湊近道,“一刀一刀地剮下你的皮肉來。”


    祝箏恍然明白,兜兜轉轉,原來都是為了折辱容衍。


    那她更不會叫他如願。


    “他不會來……”祝箏氣若遊絲,臉色卻泰然,輕聲道,“我把他、藏起來了……”


    公儀休怒極,“藏在了哪兒?”


    祝箏吃痛,扯了扯浸血的唇,抬手示意他靠近。


    公儀休見她嘴唇蠕動,發不出聲音,俯身來聽。


    白皚皚的霧氣滌蕩,祝箏的紅裙展動,一個挺身,從肩上拔出斷箭,狠狠插進了公儀休的眼睛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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