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到底還是少女心性,頓時就想入非非。


    心想著待會兒就把這條大青魚紮在馬背上,讓老趙牽馬,載著她繞賀城三大市坊逛三圈,沿街叫賣。


    不出價,隻是吆喝,不管欲買者出錢幾何,貴賤不買。


    回定要在賀縣之中好好神氣一番,最後再將青魚拿回家中,請人做成魚拓,裝裱懸掛起來。


    再將魚身子也醃成魚幹,不若就掛在自家大門後的影壁之上風幹吧?也好叫往來之人都能看見。


    楊寶丹情難自禁,興奮不已。


    老趙卻是眉頭微皺,這魚,怎麽看起來有點不對勁啊?該不會……


    隨著黑影越來越清晰,少女定睛一看,頓時麵無人色,怪叫一聲,拋出手中魚竿。


    一具屍體慢慢浮出水麵。


    嘴裏還掛著魚鉤。


    老趙將自家顫抖不已的小姐護在懷裏,腹誹道。


    好樣的,死魚正口已經足夠的少見邪門。


    老話說,死魚正口,收杆就走。


    自家小姐這是怎麽做到的死人正口?


    難道是願者上鉤嗎?


    這分明就是一具屍體啊,而且都泡敷囊了……


    楊寶丹唇抖如篩。


    “老趙…怎…怎麽辦…啊?”


    “別怕,不就是個死人嗎?我這就劃船,咱們離得遠遠的。”


    楊寶丹緊緊抓住老趙的胳膊,十指發白,問道:“我們不報官嗎?”


    老趙倒是十分清醒,當即拒絕道:“報什麽官?就咱們兩人,說得清楚嗎?報官之後衙門就要受理,結不了案子,就拿你這個報官的抵罪,到時候又得麻煩老爺出麵周旋。”


    他對衙門的作態太過了解了,世道不太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他揉揉這個傻姑娘的腦袋,聞聲道:“閉上眼睛,別看,我們走了。”


    楊寶丹不迭搖頭:“不行,任由他這樣泡在水裏,會變成水鬼的,水鬼還會繼續找別的替死鬼……”


    江南眾多地方都流傳著關於水鬼的故事,有的稱之為“落水鬼”,有些地方則稱之為“水浸鬼”。


    相傳是一種棲息在水底的妖怪,水鬼如果尋不到替身,就不能投身轉世。


    老趙一咧嘴,露出好多豁牙:“小姐別怕,水鬼若來找你,老趙替你擋回去。”


    作為一個不複當年勇的武人,他還是有些底氣的。


    楊寶丹搖搖頭,她當然害怕被水鬼纏上,但她更是不想讓這具屍體漂在水中。


    溺死已經很可憐了,若是再爛在水中怨念化作水鬼不得投胎。


    還要去害人造孽,那豈不是太慘了?


    既然被她看到了,那就不能坐視不管。


    楊寶丹小心翼翼看向老趙,試探問道:“要不我們把他帶回岸上吧?”


    老趙知道自家小姐的善心又泛濫了,唬嚇道:“小姐你菩薩心腸,卻是不怕晦氣?”


    楊寶丹小臉煞白,不敢搖頭,卻是倔強看著老趙,眼神中帶有些祈求。


    老趙搖頭歎氣,說道:“你就是心太軟了,算了算了,都聽你的罷……”


    他伸手一招,落在水中的魚竿被他氣機一攝,落在船中。


    老趙一腳踩住魚竿,雙手開始搖櫓。


    看樣子,他就打算這麽用魚線拖著這具屍體劃到岸邊了。


    楊寶丹急忙阻止,說道:“老趙,這樣拖著不好,對死者不敬的,要不你還是把他抱上船吧。”


    似乎是知道自己這個要老趙搬屍的搖頭太過無理取鬧了,楊寶丹不敢看他,聲音和頭顱都壓得很低。


    老趙沒有介意,隻是笑了笑,問道:“小姐,和一個死人同船,你不怕嗎?”


    楊寶丹瑟縮道:“我再往前船頭站些就是了。”


    ……


    《離史·光宗實錄第十八卷》記載:


    離朝光宗皇帝陳符生,於天符六年,三月,率五十萬大軍北伐,五月初一,於黎穀平原被北狄四大部族盟軍所俘。


    隨駕大臣包括兩位國公,三位侯爵,駙馬都尉,內閣首輔、禮部尚書、戶部尚書、工部侍郎等四十六人被殺。


    史稱黎穀之變。


    斷斷續續的消息傳回京城,朝野大震。


    聽聞光宗被北狄士兵抓住後,起先並未曝露身份,隻是在北狄士兵的屠刀之下,“砍也砍不動”,之後又是“扔在水裏,浮著不沉”。


    如此才驚動了北狄大漢王射摩蠕蠕。


    北狄大漢王與眾部族翕侯們商議後,決定先不殺光宗,將其絞了光頭,發配在世子帳中做使役。


    大閼氏給他取了個汙名叫摩豁兒,意為禿廝,每五日進牛、羊各一隻配發為食,殊無米菜,甚至還許配了一個女奴給他。


    不是伺候,而是折辱。


    光宗的五十萬大軍全軍覆沒,這無疑是晴天霹靂,雖說是誇大其詞的說法,實際陳符生率軍真實人數不過二十萬,其中隨軍家數十二萬多,能戰之兵不過七萬。


    但這時的離朝各路軍隊都在各處平亂或是抵禦外敵,再也無力抽調兵力保衛京城。


    親征山南的陳含玉聽聞十萬火急的軍報,風風火火趕回京城坐鎮。


    五月初五,端陽節接連夏至。


    正好是一年之中白晝最長,夜晚最短的一段時間。


    按例,本應該在皇宮之中為端陽日盛況,召來儒雅臣僚,大張筵席。


    可如今的朝堂之上。


    死氣沉沉,人心渙散。


    不少文臣以袖揩淚,一片哀相。


    四十六位大臣,都死在了關外。


    大多斬首示眾,死無全屍。


    這些沒有隨駕的同袍大臣,無一不物傷其類,兔死狐悲。


    天符帝在朝時,早朝之前,文武大臣都要先走上禦道朝拜皇帝,鴻臚寺官員匯報與會人數,之後再退下,金鑾殿中隻站幾位肱骨大臣,其餘皆在奉天門外等候聽宣。


    如今國祚動搖,風塵仆仆的陳含玉於今晨子時後剛回宮中,隻來得及沐浴更衣,之後便去了皇後寢宮,直到天色微亮。


    陳含玉出了皇後中宮,直奔金鑾殿。


    無所謂官職品級,等候多時的各路文武大臣一股腦兒都湧入金鑾殿中。


    也不顯得擁擠。


    陳含玉沒有在奉天門外接收朝拜。


    隻是在山傳鬆鶴(皇帝的近侍)的簇擁下,步入金鑾殿中。


    無人敢朝著龍椅虛位上山呼“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因為天子不坐朝堂,他們的皇帝,被俘了。


    陳含玉坐上龍椅,麵色如常,大馬金刀。


    無人抬頭,靜默之中夾帶哭聲。


    陳含玉含笑道:“諸公,大離山河寸土未失,因何垂淚啊?”


    百官無言,還需言明嗎?


    陳含玉一聲暴喝,聲如雷震:“都給本宮抬起頭來,大離山河還在,我陳含玉還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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