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肆身下駑馬雖然善馱,卻是不善奔襲。


    經過一番辛苦地追逐,還是因為楊寶丹身下的紅鬃馬累了,他才勉強趕上。


    何肆沒有給楊寶丹好臉色看,徑直馭馬越過楊寶丹繼續前行。


    楊寶丹乖乖吊在何肆後麵,眼神有些心虛,更多卻是藏不住的笑意。


    可不過小半日下來,楊寶丹已經雄赳赳氣昂昂的走在何肆前頭了。


    因為楊寶丹覺得自己又能派上用場了。


    何肆此時也不得不承認,楊寶丹還真不是個累贅。


    她會看輿圖,也識得路,打尖歇腳都會行話,又是南方口音,甚至還會砍價。


    這可比他老練多了,由她帶著自己,既不會被殺生也不會被殺熟。


    何肆自愧弗如,合著隻有自己初涉江湖的雛兒是吧……


    轉念一下,他又釋然,從小長在鏢局之中的大小姐少東家,怎麽能不耳濡目染呢?


    馬上,楊寶丹忽然說道:“今晚之前,咱們應該能夠抵達洪謐州渡口。看樣子隻能暫歇一晚了。”


    何肆天真地問道:“晚上不能發船嗎?”


    楊寶丹反問:“城有宵禁,行船怎麽就能百無禁忌了?”


    何肆隻能點了點頭,這條道兒其實他也走過一次,便是和楊家兄妹三人聯袂觀潮而去。


    北上的道路可以不經過洪謐州,但在楊總鏢頭的建議下,何肆還是選擇了去折江渡口乘船,水路直出越州轄境。


    一路也算逆流逆風,他隻在嘉銅縣坐過一次沙船,對此並不了解,他不懂其中門道,沒想到行船還能逆流而上。


    當時一旁出謀劃策的楊延讚為他解釋說。


    “水路行船,逆風逆流最利,其次則順流逆風,最忌順風順水……”


    話未說完,楊元魁就用左手一巴掌拍到文弱兒子後背,給他打得一個踉蹌。


    楊元魁吹胡子瞪眼道:“孩子就要出遠門了,你說切忌順風順水?讀書讀傻了吧!連討彩頭的話都不會說了嗎?”


    楊延讚雖然年近四十了,當著小輩的麵兒被父親教誨卻是沒有半點惱羞成怒,反倒連連向何肆道歉。


    先是呸呸呸,再是吐了口唾沫。


    何肆念及此處,不由會心一笑,真是一家暖心之人。


    乘船一路出越州府之後,就要換走陸路,按照楊總鏢頭的規劃路線,可以一路暢通無阻,沒有歪道險道,直接行至廣陵道最南境的漣江府脂縣。


    ……


    濟濟京城內,赫赫王侯居。冠蓋蔭四術,朱輪竟長衢。


    這是形容早些時候的天奉城光景。


    如今,離城門還有三日關閉,此後閉關鎖城,不知何時複開。


    路上之人皆行色匆匆,少見有抬頭者。


    市井百姓與高粱大戶混為一談,這是鮮少有之的事。


    好在出京城的人多,入京城的人更多。


    隻不過出去的大多是大戶,而進來的多是流民。


    今日從關外道忽然傳來一首《陳逃詩》。


    斥候來報,乃是北狄攻入關外道長城時,大端國師銅山細海在汗王主帳中,對著北狩的太上皇陳符生飲酒豪作。


    是七言,卻非絕句。


    承樂世,陳逃;遊四郭,陳逃。


    蒙父恩,陳逃;帶金紫,陳逃。


    孝即位,陳逃;整車騎,陳逃。


    垂欲發,陳逃;與中辭,陳逃。


    出西門,陳逃;瞻宮殿,陳逃。


    望京城,陳逃;日夜絕,陳逃。


    心摧傷,陳逃。


    全詩十三個“陳”字,十三個“逃”字。


    指名道姓,大逆不道。


    陳含玉初聽慍怒,旋即釋然,一想到北狄這些異族都已經自立為朝,不奉正朔了,那便是再如何的汙言濁語、叱罵詈辱都不為過了。


    作完此詩,銅山細海還笑問太上皇,此詩如何?


    是時已經被廢武道,身子骨還不如尋常人家的陳符生卻是沒有半點兒身陷狼穴的自覺。同樣笑言道:“實在一般,沒有中原文秀,沒有關外豪放,不倫不類,自以為是……”


    銅山細海非但不怒,卻還敬酒,“如此拙作,等我攻入京城之時,一樣名垂後世。”


    陳符生一笑置之,滿目不屑。


    昨日聽聞此事,陳含玉當即傳令內閣一位三朝元老寫了一篇討狄檄文回擊。


    這位蘇少聰蘇閣老,可是一路從協辦出身,由東閣、文淵閣、武英殿、謹身殿、華蓋殿的次序升上來的,站立朝堂四十餘年,半點兒捷徑沒走。


    蘇閣老通篇洋洋灑灑八千字,引經據典,據理力爭,聲聲控訴,聲淚俱下。


    似乎是將一生學問,皓首窮經,一夜書就。


    最後一句,“爾曹夷狄禽獸之類狗膽稱帝,且看我中土皇帝,肅清天地,撥亂反正。”


    滿堂喝彩,文成皆是意氣風發,霎時間莊嚴的金鑾殿好像變成了一個聽評賞彈的茶館。


    全是為說書先生叫好的看客。


    蘇閣老上一篇有此水準的文章,大概是他在天符年間書就的彈劾司禮秉筆太監兼提督的監鞠玉盛的《劾閹首鞠玉盛二十四大罪疏》。


    太和殿上,蘇閣老慷慨激昂,神貌亢奮,似乎比那些朝上武將還要血殺爭勇,一氣讀完八千字後,老人家當即雙腿一等,犯了氣厥,昏死過去。


    朝廷之上又是一陣雞飛狗跳。


    新帝陳含玉卻是眉頭微皺,揮了揮手,叫來宮人,“抬下去,送太醫院。”


    群臣見皇帝陛下一臉淡漠疏離,皆是心驚,紛紛歸位,不敢再出動靜。


    肅靜之下,隻聽得陳含玉用不大不小的聲音嘟囔道:“囉囉嗦嗦,又臭又長,還這麽大嗓門,把自己都喊暈了,不知道聲音越小,底氣越足嗎?”


    台下大半是陳含玉剛提拔上來的年輕文臣,也算是開朝從龍,邀天之幸了。


    莫說他們,即便是老臣,一樣捉摸不透新帝的脾氣性子,故而都不敢擅作表態。


    “仇富。”陳含玉隨口叫了一個名字。


    一青袍青年出列,胸前白鷳補子,是五品官服。


    他原是翰林院中的一個小小侍讀學士。


    現在搖身一變,是正五品禮部郎中,兼內閣協辦大學士。


    可謂一朝登臨天子堂。


    然而陳含玉並非選賢舉能,而是覺得仇富這個名字有些好玩。


    陳含玉曾笑問道:“你這名字取的,到底是求富呢?還是仇富呢?”


    仇富不卑不亢道:“以貧求富,農不如工,工不如商;以廉仇富,小至於士,大莫過官。”


    陳含玉笑了,卻是喜歡他的機靈,“好你個滑頭鬼,這是和我討官呢?”


    於是仇富如願以償地站在了太和殿上。


    陳含玉說道:“仇富,聽說你得三端一妙,鐵畫銀鉤?”


    仇富躬身行禮道:“陛下謬讚了,臣惶恐。”


    陳含玉道:“這份檄文,你重寫過,明日呈上。”


    仇富沒有直接領命,而是言道:“臣愚以為,蘇閣老這篇檄文,字字珠璣,金玉滿堂,我雖有心爭比,卻是一夜之間,恐難出其右。”


    陳含玉聞言搖了搖頭,語氣略有失落道:“那你是挺愚的……”


    一般這個時候,臣下就該磕頭請罪了,但仇富偏不。


    他上前一步,不卑不亢道:“還請陛下明示。”


    陳含玉就喜歡他這點桀驁,也是痛快說道:“簡明扼要,往短了寫。”


    仇富行禮,大聲道:“臣領命!”


    第二日朝會,仇富獻上檄文,一臉雲淡風輕,哪有前日蘇閣老那番通宵達旦、殫精竭思的憔悴。


    檄文之上隻有八個大字,龍飛鳳舞,銀鉤鐵畫,“退出關外,保爾全屍。”


    陳含玉龍顏大悅。


    擢升仇富為文淵閣大學士。


    本就一朝得道的仇富,更加青雲直上。


    還好作為三朝元老的蘇少聰今日仍舊抱恙未能上朝。


    否則親眼所見,黃口小兒以八字壓他八千字,他定然要在堂上嘔血三斤。


    仇富所寫的八字檄文雖然霸道異常,但皇室積弱,並非一些三言兩語的“虎嘯龍吟”可以鼓舞。


    天子腳下的百姓尚算愚鈍不明,可那些駟馬高門、名門望族之中卻都是明眼人,豈能視之不見,聽之不聞?


    大端國師銅山細海那首《陳逃詩》傳到陳含玉耳中,卻又不止步於此,不到第二日,便又飛向除卻尋常百姓之外的各路去處。


    一時間,決意離京之人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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