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談話間,一個衣衫襤褸的小叫花子走進了墩敘巷,他身形佝僂,是個殘廢,天殘地缺,跛腳斷手。


    何三水看到小乞兒麵色略帶詫異,這撈陰門的墩敘巷,與丐幫井水不犯河水,怎麽就有叫花子不長眼走了進來,撈陰門賺得錢,丐幫也敢乞索?


    還是個小乞兒,何三水不知道他的腳是怎麽跛的,但一眼就看出他的左手乃是被刀斧斫斷的。


    那是丐幫的“采生折割”,一種極其歹毒凶惡的手段。


    “采生”就是利用種種騙術引誘老幼作為原料,納入乞兒保甲,而“折割”的方式更是無所不用其極,殘忍無比。


    人為製造一些殘廢,以此為幌子博取世人的同情,若是有麻木不仁者,便再造出怪物來,叫他獵奇,觀者見獵,須繳一錢。


    丐幫以此手段獲取大量的不義之財,真是比他們這等殺頭的劊子還陰毒不知凡幾。


    故而在離朝律例中,采生折割者淩遲處死,家人即使不知情,也要流刑千裏。


    何三水愣了愣,那小乞兒衣不蔽體,一瘸一拐,居然直直向著他們父子走來。


    何三水麵露警惕,心想這該不是個不懂規矩的愣頭青吧?


    可看他斷手的傷口,應該也不是新傷了,居然到墩敘巷來博同情了?


    來錯地方了吧?住在這裏的劊子手哪個手裏沒十幾條人命的?還會對小小殘廢心生憐憫嗎?


    小乞兒一瘸一拐走到兩人麵前,佝僂著背,將頭埋得很低,何三水卻是看到他眼睛也被戳瞎了一個。


    小乞兒低聲祈求道:“二位爺,行行好吧,賞點銀子。”


    何三水聞言眉頭更皺,一開口便要銀子,這是把他們當成樂善好施的傻大戶了?


    他忍著刺鼻的熏臭,一言不發,冷眼瞪著他,劊子一瞪眼,殺氣自現。


    小乞兒微微打顫,好像衣不蔽體地站在數九寒冬之中,見何三水如此作態,他倒是轉頭看向何肆,畏畏縮縮道:“這位小爺,您行行好,好人有好報的。”


    何三水見他轉頭又糾纏兒子,麵色不善道:“滾蛋,要錢沒有,要吃食的話,我給你一瓢泔水。”


    他心知如此說話,這人多半就會退去了。


    可那小乞兒居然敢惡語相向,唱起“散花樂”,“瞎佬討飯不奈何,明年老板不如我,莫說瞎佬看不見,不是上吊就跳河。”


    何三水噌的一下站起,這是雜種真是活膩歪了!


    “爹,給點吧。”何肆拉住父親,卻是已經開始掏錢了,居然還是一枚碎銀子,幾錢重總有的。


    何三水強忍著怒意,訓斥道,“你給他再多銀子,他也是拿不到的,徒然叫作惡之人賺去,反倒為虎作倀了。”


    若是這個小乞丐沒有惡語相向,興許何三水還不會開口阻止。


    畢竟他自己麻木不仁,何必叫兒子也收斂善心呢?有惻隱之心是好事,何三水從來覺得自己何肆是個好孩子,比自己強。


    何肆說道:“我知道的,爹,等等和你解釋。”


    何肆遞過那塊銀子,小乞兒伸出扭曲的手掌,似乎是從來沒見過這麽多的銀子,皮包骨似竹竿的手臂顫抖不止,卻是靈蛇出洞一般,一把抓住銀子,好像生怕他返回一般。


    何肆鬆開手指,忽然感覺自己的箭袖被人兩指探入,似乎是錯覺,再一感知,裏頭的折疊的信封已經不見了。


    彌沃寺不問自取的手段,倒是特立獨行,估計也是存了向雇主展示實力的心思,同樣也足夠掩人耳目的。


    這些佛爺扒手各有各的分門別類,飛賊叫做“翻高頭”,市偷中來去自如的叫“妙手空空兒”。


    徒手行竊的,叫“清插”,借助剪子、刀片等行竊的,叫“渾插”,細細說來,插科打諢這個成語,也是由此而來。


    何三水忽然就雙眼微眯,一把抓住小乞兒的手,大手用力,好像能折斷小乞兒幹瘦的手腕,他語氣冰冷道:“你這隻手也不想要了?”


    何肆一把拉住父親的手,叫了聲爹,輕輕搖頭。


    何三水雖然一臉疑惑,卻是相信兒子,鬆開了手。


    小乞兒當即小跑著離去了,口中叫喊道:“知道老板是好人,剛才是我不能分,好心必然有好報,年年月月迎財神。”


    何肆看他跛著腳,卻是又有些詭異的健步如飛,有點意思,自己當初少了根腳趾都是跛了許久。


    何三水看向兒子,皺眉冷聲道:“說說,怎麽回事?”


    何肆如是回答道:“送信的,我寫了封信給江南的楊氏鏢局,報平安。”


    何三水還是有些疑惑,“你怎麽認識這些下九流的人的?”


    何肆解釋道:“是六光洞的一個名叫彌沃寺的組織,好像都是一群乞丐和佛爺,花錢辦事罷了。”


    何三水點點頭,幾月不見,自己這個兒子倒是越來越神通廣大了,他問道:“讓叫花子送信?靠譜嗎?”


    “應該靠譜的。”


    何肆想著既然是樊豔操辦,他自然相信。


    說起江南道楊氏鏢局,何三水也是問道:“打算什麽時候去江南。”


    何肆搖搖頭,麵露難色,“不好說,現在感覺走不了啊。”


    陳含玉索要落魄法一事還這麽不清不白地拖著,總不好不告而別,更是想要求見也無門無路。


    何肆自從回到京城之後,不過短短三日,心中的不安卻感覺愈演愈烈,漸漸席卷全身。


    這座京城對他而言是危機四伏的阽危之域,變數太多,高人太多,危險太多,他不敢說自保,更沒有底氣保護家人。


    他不再是那帶著楊寶丹一路衝州撞府,經曆千難萬險卻能化險為夷的肆刀少年,而是又是變回一個徹頭徹尾的小人物。


    這種不安迫使何肆無比想要逃離這座雄偉帝京,卻又有種插翅難飛的無力之感。


    陳含玉晦暗不明的態度,懸榜處懸劍頭頂的刺殺,叫何肆如芒在背,不敢輕舉妄動。


    何肆忽然想起方鳳山毗雲寺山門外的一座三樓四柱的木牌坊,正反都有匾額懸掛,山上前看到的是“法喜自在”,下山時卻是看到“莫向外求”。


    宗海師傅對他說過,“莫向外求,反求諸己。”


    前一句是佛偈,後一句是儒論。


    劉公公也對他說過,武道精深者,沒有不學無術的。


    何肆忽然覺得,自己是該多讀些書了。


    不能因為曾經子子倡優皂卒不得科舉的原因就自暴自棄。


    何肆又是想起曾經教學自己的那位老夫子,老學究,他說過:“富貧無米千鍾粟,家無良舍黃金屋,娶妻無媒顏如玉,孑然一身車馬簇。”


    自己為什麽要記恨他的,授課三年,他教學的時候,難道蒙住自己的眼睛,捂住自己的耳朵嗎?


    無非是一些惡眼罷了,連肆言詈辱都是少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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