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家大院院中有院,院內有園。


    正院、偏院、跨院環環相扣,尋常人置身其中,隻會摸不著頭腦。


    賀炎彬在喬幽穀的引路下一路也算走馬觀花了,移步來到嫡係一脈主院的客廳之中,抬頭看了一眼高懸壁上的“望重閭裏”木質大匾。


    低調了。


    何止是閭裏?


    但凡教你喬家平亂十二崮,屆時有錢有權,造勢一番,那可真就名震一方了。


    老家主喬幽穀笑著伸手相引,恭敬道:“賀指揮使駕到,有失遠迎,還請上座。”


    賀炎彬微笑頷首,他身著並非標誌性的鵝帽錦衣,而是甲胄不脫,腰佩鑾刀,顯得威嚴而莊重,也不來客隨主便這一套,直接落座左麵主位,尚左尊東被他一人獨占,端的是客無好客。


    喬幽穀對此不露辭色,反客為主的賀炎彬麵色卻是春風和煦,笑道:“喬老家主客氣了,本官此次前來,也是有要事與喬家商議。”


    喬幽穀聞言,臉上又是綻出笑容,絲毫不在乎顏麵般,直接將右座另一個位置留給了儀鑾司的溫玉勇。


    同時命人奉上香茶,自己在右一座位坐下,表明了喬家的站位立場,這才緩緩開口:“賀大人親臨,喬家上下蓬蓽生輝,還請用茶。”


    之後喬家家主喬遠生,幾房堂弟,數位客卿,還有幾名儀鑾衛依次紛紛落座,得虧是這客廳大氣,能容人。


    而隻身前來的賀炎彬座下卻是空無一人。


    還真是人老成精,賀炎彬已經拋出話頭,喬幽穀卻是不接,居然連一句“此次前來,所為何事”都不過問,委實有些不識好歹了。


    賀炎彬將這一幕看在眼裏,心知接下來怕是要話不投機了,果然,自己不說話,喬幽穀一言不發,隻是賠笑,看向右上主座。


    喬幽穀有意將喬家摘了出來,完全是個懸絲傀儡的作態,唯那小小的儀鑾司百戶馬首是瞻。


    氣氛有些醞釀陰雲密布。


    溫玉勇則是大馬金刀坐著,隻見他腰上配的是一把無鞘的雁翎刀,隻是斷了一半。


    當初他將其隨手丟棄之後,又是反複,折返拾回,配在身邊至今,以作警醒。


    看樣子,這位睚眥必報的儀鑾司百戶,對於曾被何肆一劍斷刀之辱,始終耿耿於懷。


    賀炎彬不緊不慢端起茶杯,輕抿了一口,放下茶杯後,輕笑道:“冰綃碎剪春先葉,石髓香粘絕品花,嗯!是頂好的蒙山綠茶。”


    溫玉勇卻是勾唇一笑,揶揄道:“賀指揮使,您可真是文化人兒,不像我這等臭丘八,牛嚼牡丹。”


    賀炎彬搖頭擺手,說道:“我一介粗鄙武人,哪懂什麽茶啊?喝酒倒是有些心得,還不是現學現賣,這茶湊巧我在王爺那喝過幾次。”


    說著他話鋒一轉,又將矛頭指向喬幽穀,玩味道:“要不說還得是喬老家主有口福呢,咱們王爺品茗,也就這個檔次。”


    喬幽穀的笑容凝滯在臉上,果真來者不善啊,這就開始刁難了,一頂僭越的大帽子扣下來,好在魯王隻是個王爺。


    離朝的藩王至府順、天佑一皇兩朝後,也不算萬分金貴,不是那種高高在上、不可忤逆的存在。


    喬幽穀隻得解釋道:“指揮使玩笑了,咱們喬家畢竟是做生意的,不得有些拿得出手的茶酒充場麵,這是今年明前頭采的莒州蒙山茶,一芽一葉,我自己可舍不得喝,用來招待貴客的,不曾知曉王爺竟也喜歡,還真是恰逢其會了,家中還有幾斤新茶,我這就命人打包了,快馬送去兗州。”


    溫玉勇眯著雙眼,一旁插嘴道:“千真萬確,這點我可以證明啊,我來喬家堡也有些時日了,就沒喝到過這稀罕玩意兒,今天還是沾了賀指揮使的光啊。”


    賀炎彬搖頭,對這兩人的雙簧一笑置之,這溫玉勇前腳還說自己不懂茶,牛嚼牡丹呢,現在卻也分得清楚茶好茶壞了?


    賀炎彬揶揄道:“喬老家主,這喬家的已經門麵夠大氣了,甚至比魯王府還要大些呢,哪裏還需要這蒙山茶再來充場麵?我倒是聽過一句話,故地重遊是刻舟求劍,財不外露是掩耳盜鈴,我隻是隨口一說,倒也不必如此戰戰兢兢的,這有錢人家,就該坦蕩些。畢竟窮生奸計,富長良心,喬家在山東,的確是有口皆碑的大義參天、至誠至信,從先前抱犢崮重修三清觀一事也能窺見一斑。”


    賀炎彬此言甚是歹毒,這三清觀屹立百年,曾經離朝入關,當時道士下山,阻擊離軍,一首崇道貶佛的打油詩由此而生,口口相傳。


    三清隻需泥土身,佛祖卻要黃金鍍。


    亂世菩薩不問世,老道背劍救蒼生。


    盛世佛門臨香客,道門歸隱山林間。


    喬幽穀麵色大變,急忙擺手道:“賀指揮使慎言!都是一些笑人無、恨人有的壞角兒在訛言惑眾,造謠中傷,咱們喬家一片赤誠,天地可鑒。”


    一旁喬遠生暗歎了口氣,第一次意有所指還可能是誤會,這第二次就絕對是針對了,喬家如今還真是風雨飄搖,就看能不能展現出自身價值,抱緊天家這棵大樹了……就怕是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的結局。


    溫玉勇耐性散盡,懶得和賀炎彬掰扯這些,直接開門見山問道:“賀指揮使,我看你這次來還帶了不少的護衛,看樣子這是有王命在身啊,不知能否透露一二?要是實在機密,就當我多嘴一問。”


    溫玉勇的問題很是尖銳,話裏有話,夾槍帶棒誰不會?直指藩王護衛無召不可出封邑的法例,魯王封地山東兗州府,管轄四州二十三縣,沂州可不在此列。


    俗話說“山東出響馬,河南出蹚將。”


    遠的不說,眼前就有十二崮的方浩,淨蓮教唐翠微,還有已經伏法的反賊孟釗、赫連鏞、康顯兵之類。


    這山東自古造反的遺留問題,可謂逆根深種。


    而屍位素餐的魯王也一直是被廟堂之上言官彈劾的對象,理由多半是奉職無效,久切祿位雲雲。


    如今他竟然敢伸手到沂州?實在有些事出反常。


    畢竟還有大逆不道的老話叫,“山東寧,天下安;山東亂,天下亡。”


    有史為鑒,一個王朝,連山東都開始造反的話,隻能說已經到了將要神州陸沉的地步了。


    賀炎彬笑容依舊,開口道:“溫百戶言重了,事無不可對人言,本官此來,確是奉王爺之命……”


    溫玉勇眼神一凜,給你三分顏色你還真開染坊了?


    尊你一聲指揮使,你點我一聲百戶?你卻拿官職壓我?


    溫玉勇直接打斷道:“賀指揮使,普天之下莫非皇土,衛所、都司是一家,剛好,你領王命,我奉皇令,咱們都是公務羈絆、得令在身的苦勞之人,若是有什麽需要相互支助的地方,千萬別客氣,盡管招呼就是了。”


    三品的指揮使自然壓溫玉勇一個六品百戶,隻可惜,各為其主,各自背靠之人,皆是宗室,同樣金貴,相比之下卻有天壤之別,王命如何碰瓷皇命?


    況且此一時彼一時,魯王府現今都是何等時勢了?怎麽王府出來的看門狗還敢如此眼高於頂?


    賀炎彬心道這倒是個牙尖嘴利的難纏角色,於是又是端起茶盞呷了一口,借機打了下腹稿,然後溫吞說道:“溫百戶此言仗義,相互支助是一定的,我等此行不為其他,正是王爺感佩喬家為國剿匪的忠義之舉,特遣我等前來相助斫賊的。”


    溫玉勇聞言微微挑眉,暗自思忖,還真是急人所急啊,魯王真有這般好心?


    他緩緩開口問道:“這事兒,陛下知道嗎?”


    賀炎彬則是麵色陰沉,略顯不滿道:“溫百戶何出此言?這等調兵遣將之事,怎敢無召而為?咱們雖然隻是王府護衛,卻也知道什麽叫做上傳下達,令行禁止!”


    溫玉勇點點頭,笑道:“賀指揮使休怪,我來在儀鑾司當差久了,張口閉口就是拷問犯人那一套,實在不懂什麽人情世故。”


    賀炎彬佯怒,沒有搭話。


    一旁的王寧虎眼觀鼻,鼻觀心,老神在在,對這些人的陰陽怪氣充耳不聞。


    心眼太多的人,注定習武不會有太大成就的。


    溫玉勇嘴上揭過這頁,心中卻是盤算。


    此事既然有過上奏,這麽說是兵貴神速了,魯王護衛的行軍快過了儀鑾司的上峰令箭?


    還是陛下對此不甚在意,根本沒有示下?


    兗州的那邊揭竿而起的散兵遊勇不是還沒蕩盡嗎?


    魯王麵對文官彈劾,從來都是力有未逮拿那一套說辭,如今卻是連自家門前雪都未曾掃盡,卻管起他人瓦上霜了?


    就算魯王真要表現,要幫忙,可事有輕重緩急之分,青州那邊的號稱淨土神宗的淨蓮教妖人怎麽不去平一下?


    京畿三散州監軍兼指揮僉事的婁陽好像都在那裏耗了快小半年時間了。


    溫玉勇掀唇一笑,眼神陰鷙。


    哦,自己倒是忘了,這自稱蓮花生佛母的妖女唐耍兒,現在改名叫唐翠微了,本就是與魯王有所勾結,和那十二山王方浩一樣。


    溫玉勇思緒百轉,一瞬之間有所判斷,看樣子,魯王這是要兩害相權取其輕了,而被舍棄的一邊,自然是這氣象略微稚嫩且已經無力回天的十二崮。


    不得不說,魯王陳炳榮還真是個有魄力十足之人,壯士解腕,當斷則斷。


    在溫玉勇看來,魯王原本扶持方浩,也就是為了那句“想當官,殺人放火等招安”,等十二崮的那些“好漢”都被招安了,他這位曾經離削藩也隻差半步的王爺不也算朝中有人了嗎?


    可眼看方浩是等不來招安了,那就隻能劃清界限,順帶除惡務盡了。


    自己下手,總比儀鑾司下手要好,也省得拔出蘿卜帶出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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