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沈冬秋還在後槽坊和曹真善推杯換盞時,古鈴就趴在木門上,盯著蚊子都飛不進去的板縫,向裏張望,除了喁喁碎語閑言蹦出來,支離且破碎,完整的意思沒有,一會兒天,須仰視,卻聽不清,若有若無,一會兒地,須俯視,聽在心裏,散在地上。她瑟縮發抖,害怕狼人沈冬秋吃了她,從害怕到坦然麵對,中間隻是毛三年,不到一千天,這中間經曆了什麽?但凡有空沈冬秋不請自來,除了吃喝,還在偷窺尋找,那個影子一樣悸動他心的影子,這就是沈異於常人的功夫,火候不到,茶水不開。


    春夏秋冬,四字他占倆,且順序顛倒,韻味就從字縫中滲出來,滴到地上,寫出人生另一番春秋,酒菜飯再豐盛喂得了人,喂不了狗,你再殷勤,你再能說會道,你再圓滑,麵對狼性之人,喂不飽,欲壑難填,曹真善試圖彌合生命中的坎,卻栽在坎裏,這是他親親哥給他種下的一粒不幸的種子,如果曹真寶當初能豁達一些,性格上不劍走偏鋒,遂了沈冬秋一個小小的心願,也許後來的結局會是另外一番模樣,性格演義了悲劇,但沒有如果,命運不會如人設想。


    雖然曹真善沒有說明沈冬秋為何不斷光顧後槽坊,但在言語表情遺漏之間,她猜出七大八,這個能夠做她父親的人,是為了她而來,雖然她一直都不知道自己父親是誰,她姓母親的姓,有人說是她母親與別人野浴媾和的產物,她和她母親幾乎是同一版本印刷,正是這張別人無法複製的臉害了她們,長得招人,就必然惹禍,當她顫顫驚驚,在冷風裏縮成一團,象隻刺猥,要探聽虛與實時,尿已經在褲襠象小水條一樣滲漏,滴答無聲,隨著全身痙攣,而甩在內褲一圈,那是一片羞於向道及的潮濕記憶,捂幹之後,會泛起鹽堿圖案,象地圖一樣,外行人晦澀難懂。


    沈冬秋在冬天裏偏要踏青,誰都認為不合時宜,但他擰,也許是功夫感動了青帝,將古鈴這朵包在枝條皮裏的花和芽葉,報於冬天一處開,曹真善煩他,卻沒有更硬的理由推開他,這家夥自知招人煩,在能力範圍內,也會丟下一些散銀,這和他大口喝下的酒,即興吃下的菜,並不能相等,也就是個意思,曹真善虛蛇推讓,沈冬秋還會翻眼,看上去公平,但也隻是看上去,他就象鬼影子陰魂不散,推不開,還得笑臉相迎,曹真寶主張找人修理一下,甚至動用社會上力量予以密栽,可以做到人不知鬼不覺,出入後槽坊有兩座小石橋,曹真寶想人為製造喝醉酒栽死於小河裏假象,這對於他來說手到勤來,弄死了人,還讓人查不出來,如果曹真善真能聽進去,也許就不會有後來的事發生,被人踢碎了蛋,一股麻繩要了性命,最後結論是:畏罪自殺!因為退縮與忍讓,才有了沈的得寸進尺。一念之善,一切俱毀,沈冬秋這狗東西,可不會心慈手軟,他要活得體麵!


    優柔寡斷,誰說隻是兵家大忌,更是曹家大忌。


    沈冬秋在曹家推杯換盞時,高談闊論,並豎起大姆指,稱讚曹真善是吳窪子第一人,那時他虛得象風中之竹,在顫栗中破句子,有時一句話要顛三倒四好幾遍,才能說圓乎,他出入曹家頻率在一個月兩次,話裏話外,談及古鈴,那“櫻桃”是個假名字,有一回就直接戳破曹真善西洋鏡,“曹大老板,你仗義,但不厚道,她明明叫‘古鈴’,你卻告訴我:她叫‘櫻桃’,你這是指兔子讓我攆!”


    “我這也是……?我家有櫻桃的,真的!”曹真善一臉難看。


    “行啦!說那麽透幹什麽?你這是護犢子!可她已經長大了,該長的全長了,能用了,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就算你是父母再造,能怎地?早遲要走那一步路,護不住,就算沒有沈冬秋,還有張冬秋,李冬秋,酒喝到這份上,也算盡興,問句掏心窩子話:能不能把她給我?”那眼是斜,臉是歪的,就跟上門討債一樣,不依不饒。


    “這……這……我還真做不了主!要不你問她媽?”他象猴子那樣抓耳撓腮。


    “行啦!都是明白人,你和古淑華那點兒事,我早就知曉了,掩我耳目幹嗎?男人嘛,但凡有些能力的男人,哪個不是明三暗五?我一個老光棍看不透這個?那我就活瞎了!”他接連打了幾個酒嗝,哈出酒氣,霧狀噴散。


    曹真寶在外麵不安來回走動,“養虎為患,不聽親哥言,吃虧在眼前!這是一隻喂不熟的狼!”腳在地上,跺出震顫。


    古鈴吐吐舌頭,一溜煙跑了。


    曹真寶做生意不行,歪門斜道上有幾個硬茬過命朋友,曹真善被逼上吊之後,是他親哥動用道上朋友,替他複了仇,血永遠濃於水,曹家人不會吃這個虧,沈冬秋至死都沒想明白:他一向看不上眼的曹真寶,在親弟庇佑下,過著寄生蟲生活,假模假勢整天端把紫砂茶壺,在酒坊裏遊走,別人在名器中裝茶,他卻裝酒,滋溜一口,吸至腹腔,腹腔麻酥,酒蟲亂拱,翻江倒海的感覺,最為愜意,這麽個醉鬼,看人入木三分,他隻看沈冬秋一眼,就斷言:子係中山狼!別人聽不懂,如此晦澀,他卻如自鳴鍾在那裏製造響音,書讀得多,卻行動得少,寫得一手漂亮的草書與楷書,每年年底,是他春風得意的時候,許多夥計自買紅紙,請他賜墨,他也不推諉,他的學問,隻在後槽坊裏行走,別的地方,他不愛顯擺。


    次日早上,太陽半醉不醒,一會兒雲裏羞澀,一會兒霧裏藏貓貓,又一會兒,閃個笑臉,給世界一絲絲希望,李百通背著手,恰似閑庭信步,走過李建玉家門前,瞅一兩眼,抹一下稀疏胡子,快快走了,到了東邊山芋地,象是突然偶遇似的,“喲,老二哥這山芋長得不賴,秧子雖然死了,遭了輕霜,但看出來個不小,看看,把山溝子撐得炸裂,這是準備起山芋?”說話的功夫,就往跟前湊。


    李精妙也裝作才碰到,“李大師這是要給人看風水?”


    “哪裏有?轉著玩!”


    李精樹坐在院裏,透過門前矮牆,一覽無餘,他剛假寐,就被說話聲吵了,抬眼一看,就知道李百通是來看地定乾坤,激靈靈打個冷顫,看來他的好二哥是做定要下這樣一份給憨憨的建木開疆拓土的大棋了,他象自鳴鍾,得意搖擺起來,他站起來:也去湊個熱鬧!一片身子,就走出去,正要聽個希罕,李百通的話李精妙會言聽計從,但兩個不約而同看他一眼,往北走。


    “住宅可以,且子嗣重地,但後輩中多出文人,世運不濟時,空有其才,恐難有所作為,除非有命世之才,且大器晚成,否則,一事無成,命裏沒有生意經,如果西延拓地,將順風順水!”


    “你是說必須搬李精樹頭搖?”


    “恐怕你搖不好!搖得越很,恐越難達目的!”


    “你是說:建木有後?”


    “必須的,成形的且倆,正在路上!”


    “平生足矣!我謝謝你!”李精妙一抱拳。


    “全漏了!還抱著呢!”李百通拿開李精妙的手,“有人偷窺,小心燭火!”


    兩個人又風輕雲淡,扯會兒閑篇,就此別過。


    李精妙在山芋地邊走來走去。


    “地是薄地,長不出金子,每天一百遍,又能如何?”


    “哼哼!”李精妙冷哼兩聲,甩手而去。


    “狗脾氣漸長,等你求我的時候,就知道李三爺長幾隻眼!”索然無味,退回矮牆內,風聲可以鶴唳,日月可以如軲轆碾壓,但長在筋骨裏的東西,生不帶來,死才帶走。薄情寡義的太陽,影子不見,連那一絲一縷頭發狀的魂,也消失了,世界灰白,陰死陽不活,遙遠的春天還在夢裏,嚴酷的冬正在粉墨登場,許多人不喜歡冬季,可它一如往昔,帶走一茬又一茬人,周而複始,且順序不亂,它不是沈冬秋,把秋置於冬後,想要逆天時糾人命,怎麽可能?冬季漫長,熬之不易,且哮喘加身,更是不易,遺傳的,命帶的,象骨和肉,包著裹著,一生纏鬥,不眠不休,隻一小會兒功夫,李精樹就咳嗽成球狀,蹲在地上,咳出一大堆惡心人的東西,剛才還神氣活現,這會兒象隻刺蝟,紮煞成球,這是生不如死呀,可是好死又不如賴活著,隻要那口鮮氣還在,把嗓子咳劈了,也要活,活著滋味千般,任人體味,更何況也不是二十四小時咳嗽,有時輕,咳嗽一兩聲,有時候急促叱吒,咳出血來,把心和肺帶出,已經習慣了。


    急促一陣子之後,李精樹就象還陽草,也會伸枝展葉,親吻陽光,吮吸雨露日月精華,象風一樣,縱情歌唱,象蜂蝶一樣翩翩起舞,舞出人生華貴與愜意,想想人生之得意,須趕快盡歡,時不我待,僻如朝露,春江也有花月夜,何況人乎?


    李建良雖是擰種,該有的孝順一樣不少,點心果子,隔三差五,一小包一小包默不作聲放於床頭,肖氏賢惠善淑,雖食粗茶淡飯,五味雜陳,但終是一日不可或缺三餐,他們身體不好,能夠閑暇想到他,已經算是燒高香了,建鬆女人雖能,但孩子一串,尚能自顧,已經不錯了,人高馬大的朱九紅就象啄木鳥那樣:飛來飛去,在空曠貧脊的土地上,到處覓食,一把野菜,半捧老鼠洞裏挖出的殘糧,別人粗心大意遺落的山芋,有時半個,有時一個,乘著夜色,掐下的笤子頭、苜蓿頭,身體好,才是這家福音。


    假寐時,他會笑醒,福可以淺,命不能薄,李精準象影子,偶爾在夢裏,輕輕蕩一下,象掛在牆上的照片,被風吹擺,甚至掀翻,但隻限於此,不再有其他,畢竟是從一個地方來,他那樣做,也是想鹹魚翻身,無奈無奈,雲波詭譎,那隻是他一廂情願,兄弟,對不住,你三哥天生不是壞人,隻是弄巧成拙,他在夢裏抱過拳,誰成想那些人那樣不守信用,你留下的好處,全讓二哥占了,我是一粒米的好處沒拿過,得了便宜二哥還賣乖,李精妙倒成了好人,我卻做了壞人,這叫什麽事,人嘴千張,任人笑罵評說。


    冷風颼颼,人言可畏,在語言牆裏,我裏外不是人,就這樣吧,等你我兄弟地下聚齊,誰是誰非,奈何橋上自有分曉。


    很長一段日子,李精樹活在懷舊裏,有時過去的現在的都啥啥不分了,這一生,說長不長,光陰如乍,姆指食指可量,說短也不短,一生經曆這麽多,好事裝了一籮筐,壞事裝了一口袋,是小惡,不是十惡,可赦可免,怎麽著?誰還不自私點兒,任性點兒,那都不叫事,曆史無痕,汗青不留,小到可以忽略不計,草木之人,苟活一世,自生自滅,想到這,他又有些悲哀。


    畢竟路不長,一隻腳已經深陷墳墓,按照父母的壽誕,他已經多過了,賺的,好人不壽,病樹千年,我是見過他的,雖然我不知道他的準確年齡,但他彎著腰,拄著棍,一縷白胡子,想必已經進入耄耋之年,他拄的拐棍,敲疼過我的頭,他與我祖父那點兒嘎啦事,講不到台麵,卻延續到我,我不喜歡他,因為小普的死,他七八老十時,丟了鞋,卷起高高大腰褲腿,那是自家染的布,有汗時,藍色會滲透到肚皮上,那時,他象一棵古樹,瘦骨嶙峋,卻爬過正在流淌的新渠,幾次爬上,多次掉下,去哭死去的小普,我瞬間釋然了,小普是他心頭之肉,小普在陰間是否記得有他?


    記憶模糊,殘存碎片,小普怎麽用雪亮的大糞勺子刨的我,實在不清楚了,但小普肥乎乎的樣子摳之不去,他戴著七色西瓜皮帽,有簷,簷子被折,耷拉著,臉白如畫,臉紅如蘋,他得了什麽病?究竟死於哪一年?如風絮語,聽不清,我是怎麽死裏逃生的?活過五十的?那塊陳年疤拉無論我怎樣摸,都找不到了,腦漿子流出來,是不是影響了我的智慧?我之無名,與此是否有關?無從探究。


    曆史迷糊,記憶尚存。


    小普之後,李建良尚有兩女兩子,填補缺憾,彌補空白。


    李建良夫婦皆未活過六十六,他們的兩個兒子,嚼過蠟,吃過苦,依靠打破爛,成了賈家溝人物,老大李子華,老二李子凱,在金錢的世界裏,他們足以傲人,但在人情的世界裏,卻一地雞毛,李子華二姐在五十以後,被離婚,本來婚姻上走的就不是正道,算是屋漏恰逢連陰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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