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國英調過頭去,“哥,你剛才說什麽?你三年前在河工上看見誰了?”她正蹲在地上刷牙,“三年前你不說,你這會兒說是啥意思?”


    “我覺得搞誅連是不對的,是,有些人是地主成分,但他們的兒孫不是,你就象李建彬,他老爹可以說是不折不扣的地主,他父親也可以說是,該怎麽專政有必要,你說李建彬剝削誰啦?沒收他們家財產時,他都還沒有出生,他憑什麽祖父債要孫子還?”


    “哥,你是咱三木公社宣傳隊長,這話不該你說,你看到什麽啦?有感而發!”


    “今天早上,我們喬主任對一個地主孫子拍桌子砸板凳,他原本是我們宣傳隊一員,能唱能跳,因被人舉報,當時派出所就去抓人,喬蓀主任對人家潑口大罵,那孩子當時瑟縮發抖!過了!”


    “哥,你要站穩階級立場,同情你得看同情什麽人!”


    “國英,你沒見過賈家溝當時那狗屁隊長,要多混蛋有多混蛋,要不是那天碰巧我在,我都不知道他會怎樣對待李建彬,你知道的,當時在高中裏,數理化沒有一個能夠超過李建彬的!”


    “可他是地主的孫子!”


    “你也這麽看?”


    “我怎麽看重要嗎?”


    “愛不成就恨?你太狹隘了!”


    “哥!這與愛沒關係,階級不同,立場不同,我們同情不來!你最近見到他了嗎?他怎樣了嗎?”


    “不知道!”天空上灰白的雲,象馬跑起來。


    泉水叮咚,流瀉,正是流瀉的力量,讓張國英心中蕩起了漣漪,那張微黑喜歡起皺的臉,在臆想裏,正衝她喋喋不休,並且伴隨指手劃腳,至於那是不是那個人的手,那個人的腳,好象是,又好象不是,這是他激情澎湃時標準動作,有些象偉人,那家夥旁若無人,口若懸河,甚至是唾沫星子四濺,目無旁物,陶醉在自己雄辯的世界裏,對了,唯一讓她印象深刻的是右腦上起個大皰,是碰的還是自己長出來的,她一直想問,卻沒有問,更想去摸一下,體驗一下心中的猜測,隻是想,象肉蟲在自己意識裏爬來爬去,初中畢業,她沒能考取高中,這個結局早有料定,不悲不傷,自己不是讀書的料,臨畢業前,她想抓住這千載難逢的機會,把自己鎖定在他的名下,有這樣想法的,不是她一個人,可惜都沒有成功,人家心存高遠,要到更大的博弈場去尋找博弈,豈會在兒女情長上虎頭蛇尾?所以結局注定,隻能望洋興歎。


    三年之後,這個人又從仙界跌入凡間,原本死了的心又悸動起來,政審不過關,他被刷了下來,和她一樣,成了新一界社員,這時,是男人最脆弱的時候,她伸出了橄欖枝,希望對方順枝而爬,但依舊沒有,對著鏡子,她看自己:你不好看?不是,該凹的地方絕對凹出深度,該凸的地方凸起如山圓潤,一條大辮子墜到大大的腚盤上,看一眼饞死人嘞,好生養,有雄文說:待我長發際腰時,可它已經拖過腰到了腚盤上了呀?這張臉生動無比,這雙大眼深情款款,這張嘴翕動微翹,這是等吻要吻可吻能夠回吻的,它腥紅圓潤,閃動著青春的光彩,不是你來搶奪,而是我要送你享受,你看不見?眼瞎了?你體會不出來?你是豬?我熱情似火,燙著你了?你害怕這熱和光?還是你原本就是土頭木馬,不解風情?心落在學問縫隙中,被夾壓那兒,靈魂翻不上來?這誘人的身子,為你冬藏了十八年,還不該解禁嗎?我的眼裏有水,管饑渴,我的身體蘊藏著豐沛的情感,象火山一樣,隨時為你噴發,那滾燙岩漿正在心底翻江倒海……圓圓的鏡片上,有撲簌簌的淚,一滴、兩滴、三滴……鏡片不是碗,更不是舟,承載不住這許多愁,它下墜,搖一下,還是下墜,鏡片模糊,她的世界也就一塌糊塗了。


    同在三木公社,不太遙遠,但能夠交集的時間幾乎沒有,支起耳朵搜尋李建彬的消息,絮絮如風,風裏有泥沙,有草屑,經過篩選,卻沒有她想聽的東西,這家夥準備著這樣終老一生嗎?白天都在生產隊勞動,晚上習慣了疲乏,吃了晚飯,基本上天就黑了,也不知道他住哪裏,要找沒有了勇氣,她哭了,哭他命運悲催,何嚐不是自己的?兩情若是長久時,又豈是朝朝暮暮。騙人更騙鬼,現在的問題出在她是剃頭挑子一頭熱,人想人想死個人。


    月牙有彎,星星成點,春情勃發,春心蕩漾,張國英吃了晚飯之後,就再也不能自持,推出張國軍的車,她要瀟灑去她從未去過的賈家溝去走一回。那種飛蛾撲火奮不顧身的愛情,在她後來看來,簡直可笑至極,但當時卻認為那是至純至愛的體現。


    賈家溝不是天涯海角,沒有她想象的遠,她的那塊視若珍寶的黑炭頭,沒有人收,更沒有冬藏,也許隻是丟棄在那兒,那是一個極端考究、但有很多土坯房子蓋得很規整的小院落,宅子很高,幾乎有一人多高,那是李向東父子傾其一生智慧、父子倆接力的傑作,現在它隻是一個空殼,裏麵的東西有一件算一件,已經悉數充公,包括那張雕花鏤空的滴水床,它見證了當年的繁華與奢侈,李精耀雖還在,多場批鬥下來,已經癱了,人們在聲討李家罪惡時,往往是拿李向東娶三房老婆說事,其實這裏有個曲解,從數量上說,確實是三個,現如今牌位還在那兒,但是娶一個,死一個,死一個之後,再娶,再死,最後隻剩下梅氏,現在還活著,我有記憶時,她喜歡盤個發髻,插個簪子,張口閉口喜歡“阿拉”,她是地道的上海人,做棉花生意的李向東據說在四十歲時,在上海認識的梅文,梅文是股清風,她不同於賈家溝任何女人,永遠收拾得利利索索,李光耀不是她親生的,李向東死於1948年年底,但李光耀癱了是1963年9月,剛交50歲,李建彬為長,有兩個妹妹,一個弟弟,如此而已,尚若有一根棍,李光耀可以動兩步的,在這個緊湊的院子,各住一屋,讓人羨慕,李建彬住在後頭,沒事一盞罩燈下,在那裏寫算,李宜忠到過那裏,他不是去整誰,他是聞腥,他是去看年未老色未衰的梅文,看一次罵自己一次,活成了畜生,究竟他為什麽要那樣:解釋不清,梅文是女人的榜樣,標準,他喜歡聽上海話,動不動就“阿拉”了。


    張國英隻問了一個人,就準確無誤找到李建彬的家,她碰到夜裏不睡且喜歡四處遊蕩的姚書紅,她在獵豔,更在獵取食物,靠這個,培養出一名大學生一名師範生,功德無量,比起他更加卑微的丈夫劉長嶺要強上百倍,那家夥雖不偷不搶,遇到難事,就象個娘們,歪著核桃大嘴哭,昏天黑地,姚書紅愛盤問,張國英推說是同學,姚書紅一眼看破,“曾經的吧?”第二天,捕風捉影,賈家溝男女老少都知道了,有個仙女乘著夜色,來到李建彬家,也許住了一宿,雞叫三遍時,乘著夜色而歸,姚氏的繪聲繪色講述,讓許多小的老的光棍,喉結象雞嗉子那樣上下蠕動,羨慕嫉妒恨,乖乖,仙女下凡嘞。


    在人堆裏幹活的石桂梅按捺不住,打斷了姚書紅,“你放屁!她不可能在那兒住!”


    “李建彬就在那邊,要不你去問問?”姚書紅津津樂道,“那幹柴遇著烈火,還不蹭蹭燃燒?”


    石桂梅看一眼那邊李建彬,那塊黑炭頭,還象平時那樣,悶不吭聲,看上去波瀾不驚。


    “哎~石桂梅,你是不是有事?你幹嗎這麽激動?這李建彬的長長短短,礙你腿肚子哪條筋?說說,這裏有故事呀!”有個老光棍把糞勺柄子抵胸口,要問個究竟。


    石桂梅怪自己孟浪,暴露了不是?隻得悶頭不吱聲。


    她不吱聲,別人閑不下來,“明白了!這是山西老陳醋的味道!”那人閉上眼,吸吸鼻子,“嗯!挺正宗!”


    “哈哈哈……”眾人大笑。


    “要幹活,別光顧著講話!”蹲在田埂上的李宜忠,就過來了,“講什麽呢?這麽好笑!”


    “沒啥!”有人心虛。


    “磨洋工是不是?看來早飯都不想吃了?”他驚奇地發現:石桂梅眼圈裏有淚,呀,一轉眼,黃毛丫頭長大了,豐腴了,喲,扳著指頭算,石桂梅不小了,小二十歲了,咋還不嫁人呢?難道她心有所屬?張張嘴,看見石川盯他,咽了回去。


    回筆描述一下昨晚的情景。


    第14章:


    月色是水,輕輕地流,漫漫地蕩,伴著幾聲狗吠,星星象沙金,散在河裏,也許還有幾聲狐狸叫聲,當張國英到了高宅下,已經激動得不行,她有意按了幾下車鈴,鈴聲清脆,響在那個院子裏,可惜沒人把它當回事,張國英費了好大的勁,嗆著膀子,才把車子推上去,木門沉重的木門虛掩著,她推一下,喊一嗓子,“有人嗎?”沒人搭理,她就把車推進去,從她身後的門裏,走出來個女人,“姑娘,你是誰?你找誰?”


    張國英紮了車,扒拉下被風吹卷的頭發,回轉身子,看了一眼,“噢,你好,這是李建彬家嗎?”


    “是!你找他?你叫……?”


    “我叫張國英,李建彬同學,我三木大隊的,你是他媽吧?”


    “是!”


    “建彬在嗎?”她象陀螺那樣轉著,“這個院落好美喲!”


    “老房子,大多年久失修,怎麽都有幾十年!跟我來吧!”是的,當初她嫁進來,可不就是這樣:象劉姥姥進大觀園,這一晃在這院裏生活近三十年,雖是土坯房,不僅規整,符合建築學的美,可惜沒有能最終留下來,連一張照片也沒有,李建彬女兒李夢涵帶著我去過幾回,我無比崇敬那裏的建築,他們家先人智慧,成為我記憶中一幀珍貴的照片,那是沙丘上的一片海市蜃樓。


    房是招牌地是累,攢下銀錢是催命鬼。


    當我1993年還在學校裏教書的時候,驚奇地讀完陳忠實先生嘔心瀝血之作《白鹿原》時,才明白:李家大院為什麽會傾覆,它解決了我心中很多困惑。隻是可惜那裏一片春秋中留下的故事,沒能完整保留下來,連殘片也很少,那裏是文革第八個年頭被扒成個大汪塘的,帶頭的正是狠人沈冬秋,現在那裏一碧清水也沒有了,成了一條公路的一段,蒼海變成了桑田。


    歲月如雲煙,那一絲一縷飄著惆悵。


    李建彬當時的住房在後院,正中間是廳堂大而長,東廂房住著梅文,西廂房是李建彬,李建材住西偏房,院裏有兩行樹,左是桂樹,右是絨花樹,張國英去的正是時候,花團錦簇,招蜂引蝶,滿院香氣四溢,天井有暗道,下來的雨會過暗道,流到院外。


    “建彬,有人找!”


    “噢!”他並不熱情,正沉浸在數學的坑洞裏,沒爬上來,胡亂答應,心不在焉。


    當張國英帶著香氣立在他麵前,他“呀!呀呀~!”驚魂,“你個地蛆,這兒你也找得到?”他丟開筆,不管怎麽說,張國英的到來,他有幾分喜出望外,畢竟枯燥和折磨,讓他心碎神傷。


    “你老爹真的是地主?”


    “是!”


    “它奢侈!”


    “嗯!你在幹嗎?”


    “這道題都三天,解不出來!”


    “書蟲!”張國英看一眼,知道什麽叫差別,根本看不懂,“你和它較上勁了?”


    “算是吧?你哥還好嗎?”


    “還那樣!你呢?”


    “你看到了!”他攤攤手,“白天是鬼,晚上是人!這就是我生活全部!但我不相信:生活不會永遠這樣!”


    “還一個人?”


    “當然!”


    他們談興很濃,但談的都是題外話,與感情無關。


    一直談到雞叫,周遊列國一般,時間象水蕩漾,梅文進來時,打斷了這一切,畢竟時間太晚,一切都跑偏了,張國英隻得起身告辭,“我會再來的!”但那隻能是她的一腔美好願望,她再也沒有能夠如她所說:再來!命運是起伏的,有時甚至扭轉了它的方向。


    這個由姚書紅傳遞出來的消息,有猜測的成份,但是一種基於人性本能的猜測,就張國英那晚撩人的動態,按照普通推測,結果應該就是她說的那個樣子,本來張國英也是按照這個思路設想的,有那種心理準備,畢竟青澀正在蛻變,但事實卻走偏了,誰也不談情,愛就溜之大吉,就這件事的發生,讓原本穩重的石桂梅崩盤了,她已經顧不上什麽了,矜持已經快速遁形,她表麵上沒有張國英幸運,其實她是這個格局裏人生的最後贏家,她沒有張國英那麽大膽,更沒有張國英那樣招搖,她做賊一樣,偷偷摸摸,但卻摸到命運的電門,輕輕一按,她的世界瞬間燈海璀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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