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愛麗絲。


    愛麗絲·凡·西斯法利亞。


    我的父親是昌格納·凡·西斯法利亞。


    我的母親沒有見過我幾次,也從未和我說過話,後來就再也見不到了。


    大概,直到臨死前,那個女人都一直害怕著我,同時也對我抱著無盡的憎恨。


    即便如此,我也不覺得自己是一個可憐的孩子,沒有因為母親的事情發過一次脾氣。


    死了就死了。


    就像深秋的蚊子,在驟降的氣溫中大片大片的凍死。


    不得不死。


    那個時候,我並沒有覺得母親的死和蚊子的死有什麽不同。


    這在我看來是一件理所當然的事情。


    況且,我還有愛我的父親在。


    父親昌格納是一位偉大的音樂家,人們都說他是個天才,但他似乎總有用不完的時間陪伴我,以我為核心編織生活的節律。


    他對我很好,還教我音樂。


    我沒有母親,沒有朋友,沒有除了父親以外能叫得出名字的熟人。


    很小的時候,我就隱約知道,身邊的人們因為父親的命令而不敢接近我,隻能保持著恰當的距離——他們站在另一座山上,對著我喊話。


    那聲音太模糊,聽不清楚。


    也對,他們根本不想讓我聽清楚,隻是做出來一個向我喊話的姿態,唱著自個兒的快樂山歌。


    父親希望我保持純粹的心靈。


    “浸潤著高貴音樂的靈魂將會升往美麗的國度。”


    “軟綿綿的雲朵,美麗的小花,高聳的山脈。”


    “被噪音充斥的靈魂將會落向充滿尖刀和烈火的地方。”


    “那裏盡是疼痛和悲慘的事情,到處遍布著陰暗而低矮的小丘。”


    音樂能夠給予人靈魂的升華,它是溝通天上與凡間的橋梁。


    借由音樂,我將得到真正的啟示。


    但有一次。


    隻有那一次,父親用了那一種……反正很可怕,我無法形容他的態度。


    當時,我問他說:


    “呐,如果人的靈魂被天堂和地獄都拒絕的時候,它會去哪呢?應該怎麽辦?”


    父親生氣了。


    現在想來,父親生氣背後隱藏著的更多的是一種無助的恐慌。


    “不可能有那種人!”


    他斷言道。


    “絕無可能!人要麽去天國,要麽墮入深淵,沒有第三種!”


    “愛麗絲!”


    他死死抓住我的肩膀,盯著我,一字一頓地說道:


    “你也不想成為那種不存在的人,你也想去美麗的天國,不是嗎?”


    “……嗯。”


    在那個瞬間,我突然明白了父親一直以來對我很好的原因。


    他大概是在期待什麽。


    期待著某個未定形的輪廓從空想走向現實的瞬間,並享受著這個容器被填滿的過程。


    如果能有所進展,自然要感到高興,並且加倍努力,以期早日達成。


    如果陷入了遲滯,那也要笑臉相迎,樂觀向上,用盡一切手段向成功的頂峰攀登。


    所以……


    當我問出那個問題的時候,父親長期以來積累的壓力——那種無言的焦躁,終於還是短暫地爆發了。


    所幸,他沒有失魂落魄太久。


    他還沒有放棄我。


    “愛麗絲,你作為容器足夠優秀,沒有人能比你更加純粹。”


    “總有一天,你將與神同在。”


    父親將神明的名字贈予我,我很清楚他在想什麽。


    沒錯。


    我就是父親的希望,我的身上寄托著他對某種形式未來的殷切期盼。


    這種期盼注定是鏡花水月一場空。


    我聽不見神明大人的聲音,無法得到另一個愛麗絲的指引。


    她才是真正的愛麗絲。


    我隻是一個贗品,一個容器。


    父親真正需要的不是這邊的愛麗絲,而是那邊的愛麗絲。


    他在看著我的時候,隻是透過我的身體注視著另一個人,他的愛與忠誠全都獻給了真正的愛麗絲。


    至於我,隻是那個溝通愛麗絲的神龕。


    在第一次認識到這一點後……抱歉,我已經記不起當時的心情了。


    隻是稍微回想以下就感覺胃裏難受,隻能捂住嘴,轉身蹲下。


    ……開玩笑的,我現在也沒有胃這種器官了。


    總之,那些討厭的回憶都已經被我的身體所排斥,自動忘記了。


    從那時起,我開始有意無意地隱瞞自己無法聽到愛麗絲小姐指引的事實。


    因為我不謹慎的提問,父親已經知道了我身上的異狀,但他樂觀的估計我多多少少還能聽到一些。


    我騙他的。


    其實根本聽不到。


    昌格納是那樣的狂熱,他深愛著那邊的愛麗絲。


    如果被他知道了真相,他一定會毫不猶豫地拋棄我,用對待母親的那種方式對待我。


    我不想被拋棄。


    我不想成為……成為那種樣子。


    我不想死。


    我不想。


    每天醒來,我都會告訴自己——愛麗絲是堅強的孩子,愛麗絲是個懂事好孩子,愛麗絲不會放棄。


    隻有這樣,我才能有度過這一天的信心和勇氣。


    在明白了父親的良苦用心之後,我失去了這個世界上唯一一個可以傾訴的對象。


    我失去了一切。


    我隻剩下自己,還有我那可憐的影子,它很快就要隨著我一起消失在世界上了。


    父親是個天才。


    總有一天,他會發現我的異狀,把我處理掉,然後去尋找下一個母親,生出下一個愛麗絲。


    我的成長伴隨著許許多多不合理的事情,荒謬的事情,還有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恐懼。


    每天都在演戲。


    每天都在逃避。


    漸漸的,就連我自己都開始搞不懂了,我究竟是什麽?


    我是愛麗絲(alice)


    愛麗絲的出生備受期待,愛麗絲的實用性遭到懷疑,愛麗絲終將被舍棄或是代替。


    愛麗絲永遠處在被選擇的立場。


    我隻能順應著別人的要求去做事,容器就是容器,空的才是好的,純粹不含雜質才能完美承載外來物質。


    愛麗絲是純粹的容器。


    我不是人類,因為我從未被賦予過任何與生俱來的權力,被人使用是我的價值所在。


    那邊的愛麗絲頭戴神冕名流青史備受崇拜,這邊的愛麗絲不值得任何人溫柔以待。


    貨架上的瓶瓶罐罐自會有人擦拭檢查,老舊不合格的就扔掉,嶄新合格的就留下,等待售賣和使用。


    過去,我曾一度受到昌格納的檢查。


    現在,昌格納的家裏闖入了一個惡客,這個客人正是我帶回來的。


    ——急停的車輛。


    ——死去的男人。


    ——匍匐爬行的蔓藤。


    ——滴落的口水。


    ——饑餓。


    ——貪婪。


    ——痛楚。


    ——融合。


    我變得奇怪了。


    這具身體還屬於我嗎?


    為什麽它的影子是如此陌生,像是一個怪物。


    原來如此,我明白了。


    那怪物發著光,向我衝來。


    我不能反抗,不知反抗,不敢反抗,隻能任其施為。


    啊啊。


    愛麗絲永遠處在被使用的立場上,不值得任何人溫柔以待。


    但……為什麽,我還是會感覺到痛。


    瓶瓶罐罐被摔碎的時候也會這樣痛嗎?可它們從未喊過疼。


    又或者它們像我一樣,再怎麽痛喊不出來。


    抱歉,父親。


    我作為容器並不純粹,也不合格。


    也許,我應該早早地死掉,完成一個不合格的容器應盡的義務,


    那樣,我也不需要經曆這樣的痛苦。


    呐,神明大人,這是對我說謊的懲罰嗎?


    我把怪物帶回了家。


    它沒有急著吃掉我,而是待在我的肚子裏,操控著我的一切,耐心地觀察著外麵的世界。


    怪物受傷了。


    是那個已經死掉的男人做的。


    他為了我,為了一個容器而踩下刹車,最後被怪物追上,葬送掉了自己的寶貴的生命。


    ——何等愚蠢。


    如果是昌格納,一定會如此評價這個男人。


    當然,我那可悲的父親並不知道這一點,他也不想知道我的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麽,就算想,怪物也不會允許我告訴他。


    他手舞足蹈,又蹦又跳,像個孩子一樣歡呼。


    看著猴子一樣的昌格納,我在心底暗暗地歎了一口氣。


    為什麽這個世界上,好人總是得不到圓滿的結局,壞人卻能像這樣活蹦亂跳遺臭萬年呢?


    我一直在回想那個男人,試圖描繪出他具體的樣貌。


    他一定有著帥氣的外表,強壯可靠的身體,聰明的頭腦,還有一顆善良的心。


    因為,他是這個世界上唯一一個對我表達過善意的人。


    希望,他在死後能去往美麗的天國。


    也希望他再不要遇到我這樣晦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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