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你的麵前有個人拿了把槍對準你,你們兩個之間的距離並不足以讓你躲過槍擊,周圍也沒有掩體,而對方即將開槍。


    你會怎麽做?


    答案千千萬萬,很難說哪一個才是絕對正確的,但要是從中挑選挑選一個相對合理的選擇……


    你可以試著決定受擊的部位。


    既然被槍擊的命運基本無法避免,那就放棄那些不大可能走通的道路,轉而選擇比較現實的處理方式。


    避開要害!


    腦,軀幹,膝蓋,可以的話最好是手臂中彈,子彈穿透肌肉層而沒傷到骨頭。


    將傷害降到最低,再去考慮之後的行動。


    跪地求饒也好,伺機反殺也好,都需要完整的身體和充沛的體力才能執行,要是被一擊斃命了,那才是真的萬事休矣。


    ——“噗!——”


    黑色墨汁在空中劃開一道拋物線,隻見亞瑟的右手深深沒入自己的胸口位置,渾身使勁,將墨汁擠壓而出。


    縮小!


    殺戮大量墨人之後入手的強壯身體再度變得瘦小,隻剩下一層褶皺的膠質外皮,前胸貼後背!


    由於墨人獨特的身體構造,一旦體內墨汁被全部排出體外,就會像被抽走全身骨骼的人類一般癱軟,失去一切行動能力,淪為爛泥一樣的怪異生物。


    這是夢境的規則,或者說亞瑟的潛意識決定的規則,道理。


    借由這次斷臂求生般的放血行為,亞瑟再度獲得了自我保全的能力。


    第一,他的身體變得極為輕,即使遭受大力碾壓撞擊也不會分崩離析!


    第二,舍棄了體內最後一點墨汁的亞瑟再度橫移一段距離,此時正對著迎麵而來的“擀麵杖”杖頭中心位置,而那個位置既沒有白紙,也沒有悲慘嚎叫的平麵墨人。


    從“必死”的命運中成功脫逃!


    受創,被蹂躪,傷痕累累。


    但是終究能活下來!


    話雖如此,亞瑟也已經失去了絕大部分行動能力,淪為了史萊姆一類的生物。


    巨大的白色杖段在眼前飛速變大,仿佛人從高空向著潔白的大地俯衝。


    “唔……”


    擀麵杖頂抵在亞瑟背部。


    撞擊發生的瞬間,周圍的世界變得無比模糊,時間感知無限放慢。


    亞瑟感受著身體被加速度逐漸加熱的滾燙感,手腳麵積不斷擴展蔓延,變成一張攤開的餅。


    看樣子,就連夢裏也存在著類似空氣的什麽東西。


    高速行進之下,亞瑟的身體麵積不斷擴展,與此同時也變得更薄,幾近透明。


    薄餅正中,一張亞瑟的臉凸出其上,兩隻白色眼睛左轉右轉,觀察著周圍。


    速度在衰減。


    “……嗯”


    似乎是感覺到了什麽,亞瑟艱難地偏轉過臉,隨即一怔。


    手。


    一隻手從擀麵杖的弧麵上伸過來,抓住了他的輕薄身體。


    純黑,短而小,是墨人的手。


    下一刻,手的主人從弧麵那邊伸出頭來,它的身體大半都粘連在白紙上無法脫離,麵部因為勉強的動作嚴重撕裂,從白紙平麵上凸出來,表麵布滿孔洞。


    由於這些破爛孔洞的存在,亞瑟甚至無法辨別出哪裏是它的眼睛。


    這算什麽?


    死亡者的仇怨?


    這個擀麵杖本身的作用?又或者是它本身想這麽做?


    ……是後者。


    那種毫不掩飾的恨意!


    憎恨的動機顯得莫名其妙,但其本質確實無比真實,毫無迷茫。


    緊接著,又是一隻手抓在亞瑟的麵餅身體上。


    第二隻,第三隻,第四隻……


    越來越多的臉從另一個垂直的側麵冒出,隨之而來的手也像爭奪麵餅的餓死鬼一般紛至遝來。


    “喂喂,你們在做什麽?”


    亞瑟看不到輪廓的臉轉了一百八十度,衝著這些亡者笑了笑。


    “哪怕把我拉下去,你們也沒法從裏麵出來的。”


    “想要從水裏出來的話,就應該抓住別的東西,而不是岸上的人。”


    “喂,明白我的意思嗎?別扯了,我說……”


    麵餅被輕易撕扯開,拿著碎片的小墨人們想也不想就將麵皮塞入自己的嘴裏,撕咬吞噬。


    “呃……”


    它們在進食?


    隻剩下一小塊的亞瑟從邊緣探出頭,仔細看向弧形側麵。


    在那光滑的白紙之上,無數小的墨人重疊在一起,形成了大片膠質的黏著物體。


    撕扯,破壞,進食,生長。


    墨人吃墨人。


    從任何一個方向,從任何一個人身上。


    吃。


    一邊被別人撕扯掉身體部分,一邊又生長出新的,如此往複,無限循環。


    這裏的墨人與水盆中的那些軟蛋有著本質上的不同!


    它們並非凶暴殘忍,而是隻剩下的凶暴殘忍,由未加雕飾的本能完全貫徹,以群體社會的完全反對側的麵貌出現。


    “唔哦哦……有點意思。”


    沉吟兩聲,亞瑟臉上露出了會心的笑容。


    水盆中存在著墨,所以個體不需要相互掠奪也能獲得飽滿的自我,衣食無憂,哪怕什麽都不想,什麽都不做,隻是單純地躺在盆底都能活得很滋潤。


    倘若說有什麽一定要做的事情,那就是保持自身的軟弱。


    軟弱,平滑,因為沒有棱角所以可以和諧相處,彼此相安無事。


    沒錯……想要獲得絕對意義上的和平,那就得讓所有人收起所有的武器,這些人麵對外敵毫無抵抗能力,對自己人也徹底不設防,予取予求,正因為互相都是不需要提防的蠕蟲,才能做到真正意義上的和平群聚。


    反觀眼前的白紙墨人,組成它們身體的每一個微小的部分都充斥著無盡的鬥爭因子。


    自己在被吃,所以要去吃別人,在被徹底分解之前,先去把其他人分解掉。


    這裏沒有墨水,也沒有安全的水盆,不想沉入白紙的最底層永世不得翻身的話,那就必須奪取更多營養。


    吃與被吃,兩者表裏一體,都是為了活下去所表現出的一係列外在行為。


    白紙墨人們通過不加掩飾的暴力行為達成了詭異的平衡,它們之間的關係完全沒有任何的緩衝空間,隻剩下相互破壞屠殺。


    現實中幾乎找不到這樣的人。


    它們是殘缺的個體。


    人從打從最開始就期待著,能夠擁有隨意欺淩掠奪其他人,而不被其他人傷害的特權。


    在諸多文明漫長的曆史中,擁有這樣特權的人少之又少,更進一步說,即便權力者們真的做到了這一點,本質上,也不過是依靠暫時的優勢地位做到的。


    還有很多人想著要傷害他們,想要取而代之,成為特權在人間的象征。


    於是,厭倦了鬥爭的人們發明的各種各樣的規則,為它們冠以“宗族”,“天意”,“法律”,“神旨”一類的崇高名字,並使這些東西在世間同行。


    規則保證人們不會輕易受到同類的殘害,同時也限製住它們的手腳,叫他們自己也無法害人。


    人類的規則,是一種建立在共同體意誌絕對性之上的契約。


    然而,鬥爭終究是維係人前進的動力,時不時會有人的本性超越規則,做出傷害他人的事情。


    想要依靠規則去把人完全控製,就像是用繩子去捆綁沙子堆成的雕像——總會有沙礫從中漏出。


    時而有人破壞規則,時而有人迫使規則做出讓步,甚至要求評價標準顛倒翻轉,重新設置衡量萬物的尺度……


    無論是徹底順從規則,還是徹底拋棄規則,這兩者都過於極端,在現實中並不存在,它們更像是把完整的人分成兩個本來不可分割的部分。


    “原來如此,我的記憶,精神,這裏麵充滿了蒼藍泡沫世界的印象……”


    “正如我現在看到的。”


    遵守著規則,渴望絕對和平安寧的島民。


    還有那個充斥著野蠻廝殺的洛克裏斯。


    隻是……這些東西和墨人有什麽關係呢?


    為什麽是墨和紙?


    就在亞瑟陷入沉思之時,耳邊逐漸響起了“哢噠哢噠”的機括咬合聲,像是有什麽巨大的機械正在兀自運作,由遠及近。


    等他回過神來的時候,發現自己的視野開始逐漸變暗。


    好黑。


    不知何時,那根從印刷機上拆下來的白紙擀麵杖已經墜入到如此深邃的地方。


    即使到了未知的環境,對於白紙之上艱難求生的墨人們而言,情況依舊沒有任何改變。


    旁若無人地吞噬,被吞噬。


    它們必須在一無所有的荒漠中痛飲族人的鮮血,好讓自己繼續活下去。


    像亞瑟這樣完全被榨幹的一類,區區一層皮,卻是已經沒法引起它們的興趣了。


    ——“轟!!!——”


    巨大的撞擊聲中,亞瑟感覺到擀麵杖觸及到了某種實體,尾端下沉,已經不再繼續墜落了。


    有底?


    亞瑟看了眼那些依舊爭鬥不休的墨人們,艱難地從杖尖挪了挪餅狀的身體。


    他現在實在太無力了,簡直如同一點點食物殘渣微末,光是想要移動自身就不得不依靠重力和風之類的外部力量。


    “唔……”


    一番努力掙紮之後,總算是從礙事的擀麵杖上下來了。


    因為先前撞擊的緣故,就連組成亞瑟的這層皮都變被撕下來了一部分,變得破破爛爛,分外可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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