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焰。


    空氣中彌漫著燒灼的氣味,黑色的煙氣從倒塌的樹林中嫋嫋升起,仿佛死者未能轉生的魂。


    從高空俯瞰,縱橫交錯的巨大刻痕遍布在空島的地麵上,遠古時代起就被掩埋的岩層再次被翻出,向天展示著充滿悲愴意味的傷口。


    陽光懶散地挪著,不溫不火,平等地撫照凸起與骸溝,平靜中帶著世界末日般的死寂。


    法莫拉塔子體的殘骸穿越現實與虛幻,擁有著獨特的存在性質,它的崩壞為人們帶來了深重的災難,而等到災難之後,那些噩夢般的赤紅色又徹底消散,仿佛從來沒有出現過。


    “哢哢——”


    地表裂開,從中伸出一隻幹淨白皙的手。


    即使被埋入地下,純淨的肢體上仍舊沒有沾染上任何的汙垢灰塵。


    從地裏爬出來,亞瑟甩了甩亂糟糟的頭發,渾身衣衫襤褸,無比狼狽。


    蒼藍色的光芒閃過,斷裂棉線迅速連接到一起,破開大洞的衣褲迅速恢複到原樣,嶄新如初。


    【吃我】魔法釋放完之後,亞瑟因為精力消耗過度暫時失去了意識,等到醒轉過來已經是中午時分,也不知道是當天還是隔了好幾天。


    法莫拉塔將他無意識的身軀硬生生砸入了空島內部,也就皮糙肉厚的騎士能吃得住,換成純正的法師早就被砸成了小餅餅。


    環視一圈,周圍到處都是崩解的不規則凹坑,被撕開的河床向著下方溢出,流入地表,如同大地裸露在外的血管。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空島本身沒有被摧毀。如果法莫拉塔完全是實體形態存在於現世,恐怕足以把整座島砸爛。


    沿著近乎垂直的斷壁走出深坑,亞瑟來到接近地表的位置,視野稍微敞亮了些。


    前方,一座巨大扁平的凹坑中散落著大量的木片,還有各種雜物的碎片,依稀可以看到人類存在過的痕跡,隻不過這些痕跡都被壓扁了。


    聚落中央的扭曲石像碎裂成無數塊,淪為一坨醜陋的垃圾。


    書籍,或者其他絕大多數的媒體,它們有可能記載著王與神,傑出的人物,重要的事件,但幾乎都不會提及垃圾。哪怕一切偉大的東西最終都會歸於塵土,淪為垃圾,這些遺留下來的慘狀都不會得到描述,仿佛王與神都隻活在它們最巔峰輝煌的時刻,即使是死亡的前一刻,也沐浴著光輝。


    而隨著石像一起崩塌的,還有那法莫拉塔子體,以及籠罩在整座空島上的紅樹林,與之相關的文化傳統習俗。


    真正的垃圾連維持垃圾形態的資格都沒有,隻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腐敗,被徹底清理掉,哪怕這些垃圾曾經組成了神的軀體與權柄,現在也不過是泥中之蛆的食料。


    物質,思念,種種構成實體與色彩的物質在整個宇宙中循環往複,被具體的精神意誌捏成泥塑,運動演繹,最後又崩解,重歸於循環。


    當意誌不在,那些曾經構成它的東西都隻會是毫無特點的客體,無生命的原料。


    生死無常,唯思念不滅,灰海永恒。


    “啊……啊…啊…”


    一種幹澀沙啞,斷斷續續的無意識呻吟。


    “啊…啊……”


    像是人失去了維持生命的關鍵髒器之後,趴在地上,一邊用血字寫慘一邊發出的聲音。


    不是用來傳達含義的言語,單純的生理反應。


    處在“啊”和“呃”兩者之間,音調忽高忽低。


    斷氣之前的掙紮。


    亞瑟循著微弱的聲音走去。


    繞過碎成渣渣的木質建築,眼前出現了一具人類殘缺的身軀。


    看年齡在三十歲上下,雙眼通紅,泛著血絲,蓬頭垢麵,


    她的身上掛著沾滿汙垢的衣服,左側大腿以下【嗶!——】,暗紅色與泥混在一起,根據傷口的情況判斷,應該是在災難降臨的瞬間被壓中了腿。


    至此,亞瑟也知道了自己昏迷的時間,十二個小時不到。


    女人雙膝觸地,蜷縮著,像是在保護懷裏的什麽東西,她胸前的衣襟上沾著大灘凝固的液體。


    雖然她的形象淒慘,但找到活人依舊讓亞瑟感到極大的振奮。


    沒有蒼藍魔力的人是無法在淩晨那場天災中活下去的,絕無可能,唯有第一時間使用了魔法,才有可能獲得生存的權力。


    【吃我】持續的時間有限,亞瑟提供的魔力是一次性的,吸收量也由個人的反應速度和體質決定,用完就會消失。


    女人用魔法保護了自己的軀幹,但卻不再有修複傷腿的魔力,放著不管的話早晚會因傷口感染而死。


    “已經沒事了。”


    亞瑟用盡量溫和的聲音說道。


    處於特殊情況下的人容易做出極端反應,在與它們接觸的時候,要避免一切可能帶有潛在攻擊性的行為。


    亞瑟伸出手,蒼藍光芒閃過,高濃度的魔力匯集,迅速殺死病患體內的有害病原體,修補傷口。


    光靠蒼藍魔法,無法讓徹底失去的腿長回來,但亞瑟的血可以。


    劃開手指,一滴殷紅的血液滴落在斷腿處,令壞死的組織重新煥發出活力。


    這是屬於上位生物的特權,即使是一滴血,也能喚來凡人眼中的奇跡,蘊含難以想象的恐怖力量。


    配合著治愈魔法,女人失去的左腿再次生長出來,完好如初。


    “啊……”


    得到醫治的女人抬起頭,蒼白木訥的臉上恢複了些許紅暈,她愣愣地看著亞瑟,目光發直。


    此刻,亞瑟才注意到她身體下方的情景,溫和的麵龐出現了些許的僵硬。


    哪怕是一直維持著冷靜超然思想的騎士,也無法將視線從現實上移開,繼續高唱那些聽起來很正確的道理。


    灰海的規則是現實的,但生死也是現實的,活在現實中的人,必須要麵對人所要麵對的那些曲折與苦難,它們比任何抽象的理論都更加鮮明,更加觸目驚心。


    “謝謝你……”


    聲音帶上了些許的力氣,但仍舊缺乏活力。


    “尊敬的大人,請問您有看到我的孩子嗎?”


    能在這座空島上持有魔力,此刻還維持著體麵的,恐怕隻有那些教團的祭祀了。


    毫無疑問,眼前的女人把自己當成了那些至高父母教的人。


    至於她的孩子……


    “……”


    孩子是沒有魔力的。


    哪怕接受了【吃我】的灌輸,短暫地獲取了些許魔力,也沒有掌握任何的魔法。


    成年人,擁有釋放魔法的決斷與能力,但她無法在救助自己的同時,還能保護得了其他人。


    獨腳馬王將變幻無常的魔力壓縮成高密度護罩,甚至能抵禦住亞瑟的物理攻擊,是因為他是均衡界王者,超越者中的超越者,跨越兩界的頂級強者,而這,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的。


    運動,生長,治愈,在蒼藍魔法造詣達到極其高深的地步之前,沒有任何一係法術能夠形成有效的防護。


    亞瑟仿佛看到,這位母親在災難降臨的關頭蜷縮起來,懷抱著她的孩子,用運動係魔法抵抗從天而降的赤紅隕星。


    但她無能為力。


    力不從心


    再堅實的脊背,不可能抵擋得了超自然的毀滅力量,會被現實的重量壓垮。


    麵對壓倒性的荒誕,人的尊嚴與堅持,隻不過一觸即碎的笑話。


    黑紅血液凝固,在陽光下閃著光,幼小的生命陷落在碎裂的木板當中,再也拚湊不出完整的心靈。


    亞瑟長長吐出一口氣,強行控製住情緒。


    凡人可以傷感哭泣,但他不能,正義的太陽,必須永遠在冰冷幽暗的虛空中燃燒,直至時空的盡頭。


    沒有邪惡會為他的軟弱駐足停留。


    “你的孩子出去旅行了,這幾天可能都不會回來。”


    “……旅行?”


    在女人的視野看不見的地方,一朵小小的灰色火焰無聲燃燒著,帶走殘留下來的痕跡。qqxδnew


    “嗯,他說等到他長成獨當一麵的大人了,就會回來看望母親。”


    “那……那會花多久呢?”


    “會花很長時間,三年,五年,甚至十年……放心吧,總有一天,他會回來的。”


    亞瑟嚐試著在臉上做出笑容,伸手想扶女人,可她卻隻是把頭低了下去,嗚嗚哭了起來。


    小聲的哭泣。


    將哭聲扼殺在喉嚨裏,將痛苦埋藏在心中。


    蜷縮著,匍匐著。


    眼淚滴滴答答滲入泥土,女人看著眼前模糊的泥土,上麵已經空無一物。


    泥土終究是泥土,不會是她的孩子,她的孩子也永遠不會回來。


    永遠,不會回來。


    “抱歉。”


    亞瑟沉聲說完,轉身離開。


    還有很多的人在等待救助,還有邪惡在等待滅殺。


    他無法因為一個人而停下腳步。


    ——“喂!那邊的兩個人,你們還留在這廢墟裏做什麽?”


    遠處傳來一聲中氣十足的喊叫,隻見一個穿著黑袍子,頭戴八角方冠的男人從陌上走來,身後跟著一溜人,男女老少都有,全是衣服破破爛爛的樣子。


    “至高父母為我們降下責罰,這即是磨難,也是神恩,還不快點過來我這裏,聆聽偉大的神旨!”


    聞言,地上趴著的女人本能地顫抖了一下,眼底浮現出恐懼與絕望的神色,接著又重回死寂。


    她用過魔法。


    教團的人有能力檢查人近期是否使用過魔法,觸犯禁忌者,將會被綁在柱子上,活活燙死。


    女人曾經見過很多次處刑的場景,她的丈夫就是那樣死的。


    我也要被處刑了嗎?


    那就這樣吧……


    已經沒有什麽留下的東西了。


    家人,房屋,曾經的一切。


    記憶中,隻剩下痛苦,無盡的痛苦。


    我要去美好家園,找到我的孩子。


    “你說得沒錯,我確實不該留在這裏。”


    亞瑟撓了撓後腦勺,臉上露出略帶不好意思的陽光笑容,人畜無害模樣,一邊邁步走向祭祀。


    “哎呀呀,差點把你們這群東西給忘了,居然還幫我組織難民,真是辛苦了。”


    黑袍一臉迷惑,皺著眉毛。


    這家夥在說什麽?


    “因果循環,報應不爽,我這人平常不是很相信所謂的命運,但是今天說不定可以稍微信一下。”


    “命運沒有帶走你們,說明是專門給我留下的,真好,真好啊!”


    “感謝你提醒我。”


    “在我把邦尼那個東西錘成小餅餅之前,還是先處理下這裏的爛攤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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