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暗世界,魚群綿延無盡,如雲霧滾滾,翻騰流轉萬載歲月不息。


    黯淡天幕下,一襲渺小不起眼身影堅定不移前進,灰塵漫天飄飛,吹起又落下,在鐵盔表麵覆蓋上厚厚一層。


    這個世界不分日夜。


    行走坐臥亦感覺不到體力的流逝,無需進食休息,也沒有可供交流的對象,整個位麵始終籠罩在一成不變的灰敗當中,沒有日月星辰,時間徹底失去了意義,生者和土石垃圾沒有任何區別。


    在這樣的的環境裏,經過訓練的人還能夠支撐個三五天,普通人恐怕幾個小時內就要出問題,不安,恐慌,心悸,幻聽幻視,最後徹底瘋狂。


    亞瑟繞過一片坑坑窪窪的建築廢墟,站在一座垃圾山的山腳。


    他已經不知道走了多久,所到之地,竟是些一成不變景色。


    眼前的地麵開始出現些許潮濕痕跡,上麵還生長著苔蘚。


    周圍的區域有點不大對勁。


    濕潤,泥濘,溫度似乎也要比其他地方高上一些。


    更關鍵的是,周圍有生物的氣息,很微弱,又確實存在,仿佛夜空中模糊的星星。


    土石邊上,一隻類似螃蟹的多眼生物無聲無息地潛入地下,旁邊是半邊陷在泥漿裏的動物屍體,白色環形胸骨暴露在土層上方,沒有光彩。


    入眼之處,到處都是大大小小的動物屍骸,借助【表象遺忘】視界可以看到,它們被遺留在此相當漫長時間,偏偏腐爛程度又不是很嚴重,肉眼可見的損傷大多是被泥土裏的小動物啃出來的。


    亞瑟俯下身,佩戴著金屬手套的手掌撥開土層,捏起一隻“螃蟹”、


    這玩意兒呈圓餅狀,底部長了圈腿,二三十根,有三分之一已經斷掉了,背部位置有隻扁平的墨人依附在上麵,腹部與螃蟹背甲黏在一起,頭的位置往前伸,覆蓋住螃蟹口和腮的位置。


    墨人反應遲鈍,不過還有意識,當把食物殘渣放到它麵前時,它先是會抬起頭,然後用某種方式驅動身下螃蟹往前邁腿,然後再用自己的嘴完成進食。


    實際上,真正的螃蟹早已死掉了。


    本該是內髒的位置空空如也,剩下的是控製運動的組織結構。


    掰開一條半殘的腿,從中流出了些許淡白色的半固體,和墨人身上表皮色澤很相近,應該是從其身上延伸出來的部分。


    “它們是這一帶特產的【人蟹】,很好吃的。”


    沙啞話語聲突兀響起,嚇了亞瑟一跳。


    他是真的被嚇了一跳,在對方開口前,連半點氣息都沒有散發出來,即使是現在看在眼裏,也完全沒有實感可言。


    前方約莫二十米遠的地方,一個高大人形生物坐在地上,背對著自己,身前放著盆鍋,鍋底攢著炭火,燃燒正旺。


    生物穿著單薄的藍色運動背心,身高大概有兩米,不,兩米三,又或者更高,總之,明顯超過了正常人的範疇。


    奇怪……


    亞瑟皺起眉頭,沒有輕舉妄動。


    蟹肉的香氣,木炭燃燒造成的空氣擾動,熱度,潮濕空氣,人型生物微微晃動的背心,身上高聳的肌肉塊和蒼白皮膚。


    所有物理上的信息都很明晰,偏偏表象遺忘告訴自己,二十米外根本是一片空曠。


    矛盾至極。


    “人蟹,當它們還是人的時候,通常是聚落中負責飼養培育生物的專門職業,通過本土特有能量技術短時間內催生大量肉類,蔬菜,水果,醫療用生物部件。”


    “直到現在,人蟹身上都保留著它們生前的習慣。”


    “它們會本能地對其他生物進行更改,操控,奴役,使用,在其過往的生命中,沒有任何其他行為比役使重複的次數更多。”


    “重複行為塑造記憶。重複是知性個體無法違逆的強大力量,它塑造人,也控製人,最終形成各種各樣的人。”


    強壯生物擺弄著身前的烤架。


    它那粗大的手指劃過,輕巧地抓起穿刺食物的細鐵棍,把它們翻過麵,均勻烤焦。


    恍然間,亞瑟隱藏在頭盔下的目光落在烤架上,表情出現了瞬間的動搖。


    他移開視線,很好地掩飾了自己的驚慌。


    麵對未知危險,絕不能表現出半點遲疑和怯懦,相反,你必須永遠表現得強勢,強大,深不可測,哪怕實際上沒有任何底氣。


    隻見,那人的烤架上,一根鐵棍插著個烤得半熟的煤球,煤球手中還握著半截機器操縱杆,雙眼泛白,原本還算可愛的長相此時隻能用死不瞑目來形容,無比淒慘。


    是它!


    它死了!


    “你認得這個?”


    生物敏銳地察覺到了亞瑟的態度變化,保持著以背相對姿勢,抬起紮著煤球的烤串。


    “這個分布的地域也相對較廣,不像人蟹,也就屍骸多的地方多點,其它地方很少見。”


    “我個人稱之為【偽母】。”


    “偽母源自於養護者的靈魂,它們中很多都曾在社群中扮演著蓄養保護幼崽的角色,很多時候,養護者和幼崽存在血緣關係,少部分時候則沒有。”


    “偽指其性質虛假,母對應著其本質。”


    “偽母生前重複之行為,導致它不斷尋找幼崽,實行保護,喂養。”


    “重複行為捏造出本不該存在的靈魂模樣,為其賦予特定色彩,給食材添加固定的味道。”


    說完,它把手中的烤串向後拋出,扔到亞瑟手中。


    “來吧,嚐嚐看,你會喜歡的。”


    亞瑟腦子裏還在想用什麽說辭拒絕的時候,出乎預料的事情發生了:他竟然無法控製自己的身體,下意識地低下頭……


    等到反應過來的時候,嘴已經咬在煤球身上。


    “呣……”


    “哢嚓,哢擦,哢擦——”


    煤球應聲碎裂,它的外殼仿佛最香甜的頂級巧克力,內部流淌出類似墨人皮質的半透明液體,滾燙灼熱,有著直擊靈魂的強烈衝擊。


    衝擊?


    不


    用衝擊來形容,多少有點輕微,缺乏力量感,不符合實際。


    更具體地說,那叫做“爆炸”。


    物體內部壓力超過閾值,由內而外迸發而出,近乎於攻擊的鮮明觸感,更甚於苦楚,更甚於疼痛。


    在品嚐偽母時,亞瑟想起來他施展【吃我】的那座空島,那個被災難壓垮,失去孩子的“養護者”。


    青菜島種族戰爭,類似的例子也屢見不鮮。


    妻離子散,家破人亡,人如草芥,橫死街頭。


    生命在鮮活的濃湯種上下翻騰起泡,等待煮熟起鍋的那一刻來臨,終結痛苦。


    養護者之苦,養護者之痛,那些殘酷的現實,那份撕心裂肺的情感,全部借由味覺傳遞過來,強行入侵四肢百骸,滲透進身體每個部位,帶給他無與倫比的充實感。


    “偽母偏沉重,一旦在完整的菜式裏加入,很難用其他東西衝去它的味道,無論如何都會成為主料。”


    “考慮到此間物資匱乏的狀況,我一直都把偽母做成燒烤。”


    “怎麽樣,還不錯吧?”


    不知何時,亞瑟已經把烤串整個吃完了,眨眨眼睛,看著手中幹淨的細鐵棍,表情隱藏在鐵盔下看不清楚。


    沉默半晌後,他抬起頭,沉悶失真的聲音隔著鐵皮傳出:


    “能告訴我,你是怎麽做的燒烤嗎?”


    即使沒有灰海的提示,心裏也會自然而然地明白:剛剛吃下去的菜式為他提供了一定量的活態思念。


    量不算多,可也切切實實存在。


    蘊含思念的食物?還能給人直接吸收?


    簡直是……聞所未聞。


    一時間,他甚至忘記了自己所處的詭異境遇。


    “怎麽做的?”


    聞言,那頭強壯人形生物頓了頓,直立而起,轉過身。


    亞瑟這才看到,它留了一頭絳紅色的長發,毛質粗糙幹燥,和野獸類似。之前因為有火光帶起的陰影,導致那頭毛被陰影覆蓋,沒能注意到。


    生物的臉上戴著麵具,螺旋樣式,黃白相間,像鑽頭一樣往前突出並且向左上方翹起,頂端穿刺著半塊固體油膏,看著應該是用來給燒烤塗的。


    “一名成熟的美食鑒賞家是不會問‘怎麽做的’。”


    “味道因人而異,渴望十人十色,不會有完全一樣的味蕾,不會有完全一樣的體驗,即使重複千遍萬遍,每一次都會是不同的,所以才創造出多姿多彩靈魂,繁複思念海洋。”


    “看來,你不是吧被旅行的美食愛好者,依我看,反倒和那些本土生物相似。”


    “我在這片獵場流連三百年,倒是第一次遇到你這般存在,真是有趣……”


    彎角麵具人捏了捏下巴。


    “本土生物大多停留在幻念當中,做著永不停歇的夢,為獵場主人提供思念燃料。”


    “你身上的氣味與它們截然不同,沒有做夢,又不是來尋求食材的,能告訴我,你是為尋求什麽而來嗎?”


    本土生物?獵場?!


    它到底是誰?自己是遇到了什麽鬼東西?


    想了想,亞瑟還是決定如實相告。


    直覺告訴他,欺瞞不會起到作用,會被輕易識破,製造不必要的麻煩。


    “我被意外卷入此地,正在尋找名為‘聖’的存在。”


    “聖?”


    彎角歪了歪頭,並不知情的樣子。


    “我在你身上感受到同類的氣息,你明明不是美食鑒賞家,卻有著與之相匹配的天資才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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