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話結束時,太陽已經西斜。


    深黃色的光芒鋪灑向草甸,微風吹過,群山的陰影淹沒峽穀,零散的房屋仿佛某種休眠的大型食草動物,趴在平緩的綠地上。


    不遠處,結束作業的農人三三兩兩走回家,在注意到草地邊的陌生人時,不禁投去好奇的眼神。


    麵朝夕陽,亞瑟眯起眼睛,伸了個懶腰,張開嘴打個哈欠。


    自第一次前往均衡界起,他長期投身於緊鑼密鼓的鬥爭中,精神高度緊繃,未曾有半點歇息。


    詭譎世界,積年老怪,陰謀錯綜複雜,危險無處不在,稍有不慎就是滿盤皆輸,身死道消。


    沒想到在虛幻深層,反而得到了少許安歇。


    ——“啪!”


    脆響聲中,亞瑟打著哈欠,側身讓開。


    一個披著奇怪黑鬥篷的瘦小身影失去平衡,向前撲倒在地,手裏還拿著削尖的樹枝。


    亞瑟抬起眼皮,看了眼地上正在努力爬起來的少年。


    這家夥躲在開門後的死角裏,企圖“襲擊”自己,直接往腎髒位置戳。


    不過手法太粗糙了,不懂得壓抑呼吸和心跳,對受到過良好訓練的人難以起效。


    亞瑟伸手把他拎起來站直,臉上露出笑容。


    也就和平地帶會出現這樣小兒科的襲擊了,換成任何一個戰亂頻發的地方,都會是真正瘋狂的襲殺,暗殺,毒殺,被逼上絕路的人無所不用其極。


    “為什麽要攻擊我?”


    少年麵容白淨,五官端正,生得一副好皮囊,就是有點偏瘦,被問話的時候還在一邊擦著嘴角啃到的泥土,還帶著點血。


    “讓我看看。”


    亞瑟皺了皺眉,握了握少年的下巴,讓他張開嘴。


    牙齒倒是還完整的,不過牙齦在出血,應該是撞到了。


    “我聽抹布說,他帶回來一位真正的戰士。”


    “我是來找戰士的,應該就是你吧,生麵孔。”


    “見到陌生人要有起碼的禮貌,不說用尊稱,起碼不能叫生麵孔。”


    “對不起,尊敬的戰士。”


    出乎意料的是,少年表現得很誠懇,直接把頭一低,認真道歉。


    “我剛剛是在試探你,因為我想知道你是不是真正的戰士,我從來沒有見過戰士,我們村也好久沒出過戰士了,上次還是在十幾年前,抹布他爸的時候。”


    “對不起,我沒法通過語言判斷你是不是戰士,隻能用行動去驗證。”


    條理清晰,嘴裏受傷了也不含混,痛得額頭上往下滴汗還能字正腔圓,看得出來小家夥腦子挺靈光的。


    美中不足的是,太魯莽了。


    真正的戰士,騎士,魔法使,又或者是絕大多數強者,都不會允許弱者的冒犯,攻擊,它們會跳過交流的過程,像碾死蟲子一樣直接動手清除。


    不過誰讓我現在失去了超凡力量呢?


    我也是凡人,凡人和凡人之間差別不大,處於同一物種階層,我在這還有事要辦,那話就有得談了。


    畢竟也不是什麽惡魔,還能吃人不成?


    “驗證完,然後呢?”


    “我希望你……不,我希望您能帶我離開,帶我去外麵的世界!”


    少年肉眼可見地激動了起來,果然還是小孩子心性,一涉及到自己想得到的,情緒就會溢於言表。


    “是嗎。”


    亞瑟拍了拍他的腦袋,不置可否。


    “你叫什麽名字?”


    “特裏窮·甜輪,尊敬的戰士。”


    “嗯,很好。”


    突然,他的五指用力,正中的腦袋仿佛被某種機器臂抓住的西瓜,一動不能動。


    “你剛才攻擊了我。”


    “戰士不會在意這種小小的騷擾,你的判斷沒有問題,但換句話說,並非戰士的普通人是避不開的。”


    “普通人,會受傷,甚至因此死掉。”


    “有沒有想過,你可能會殺死一個無辜的人?”


    亞瑟俯下身,笑眯眯的臉跟小家夥蒼白發抖的臉隻有一拳之隔。


    “給我個合適的理由,否則我就廢掉你的雙手,讓它們永遠不能做惡事。”


    身後的門裏沒有傳來動靜,農人們隻是在旁觀,亞瑟眼角餘光甚至看到他們臉上看好戲的神情。


    看樣子,特裏窮應該在村子裏不受歡迎。


    也對,像他這樣,早慧,不安分,有攻擊性,又想著離開,絕無法融入本地群體。


    事情是在“長”的門口發生的,既然“長”沒有發表什麽意見,他們也是樂見其成,願意看到小兔崽子受到懲罰。


    更進一步想,可能還沒有父母在身邊。


    亞瑟自己就是福利院出身,見過不少類似的問題兒童,敏感,脆弱,偏執,渴望機遇。


    “我,我……我隻是想離開!”


    “三。”


    特裏窮隻感覺腦袋被鐵箍夾住了,完全沒法動彈,耳邊回響起冰冷的倒數。


    “我再也不敢了,求求您放過我!”


    “二。”


    感受到人們冷漠的視線,特裏窮越發絕望了,他現在無比後悔,為什麽要瞞著阿尼做這種危險的事,既沒有人勸阻他,幫助他,也沒有人會為他說話。


    世界上隻有自己,即將受到命運殘酷的嘲弄。


    “不!不!你不能這麽做!”


    “一。”


    亞瑟在心底歎了口氣,空著的左手輕輕抓住少年的肩膀。


    他其實已經很善良,很有耐心,換成是成年人在這敢動手,絕不會是一雙手就能了事。


    沒辦法,做了錯事就要受到懲罰,人人都會受傷,都要流血,都會死亡,命運在施加痛苦這方麵總是一視同仁。


    關鍵,始作俑者還沒意識到自己的問題在哪裏,而現實,不會給人第二次機會。


    “放輕鬆,忍一忍就過去了。”


    ——“我不該動手傷人!我錯了!我知道錯了!”


    “唔嗯。”


    亞瑟鬆開手,退後一步,收起臉上的笑容。


    “好吧。”


    “你的話打動了我。”


    “懲罰可以暫且保留,接下來,我需要看到你的誠意。”


    聽到不用失去雙手,特裏窮一個勁地猛點頭,最開始的平靜蕩然無存。


    當然,他還不知道接下來等著他的是什麽。


    所謂誠意,自然要通過行動表現出來,唯有勞動最能夠改造人,使人洗心革麵,熱心服務群眾。


    ……


    時光流逝,六天天時間轉瞬而過。


    身為外來者,亞瑟沒有很主動地要融入社群,他的目的還是在於找尋神聖的下落。不過,在進行了數次遠途捕獵後,他依舊成為了村裏的話題人物,受到男女老少無差別的歡迎。


    附近山林裏沒有什麽危險的捕食者,最大的獵獲是一種類似野豬的動物,皮厚,肉多,骨骼粗大,長牙彎曲,性情凶暴,體重超過三百公斤,比塑鋼位麵的要大上許多,即使是亞瑟,為了捕獲三百公斤的大塊頭也是廢了好大一番功夫。


    光是殺死倒沒有多難,難的是把它拖運回來,還要製作簡易工具幫助移動。


    來到村裏的第二天,亞瑟中午帶著未加工的獸肉回來的時候,引發了不小的騷動,農人們平常雖然也會做些打獵之類的活計,但很少會去挑戰野豬,更何況是單人行動。


    原始氏族中,力氣大的雄性總是會受到優待和擁簇,亞瑟的行為正好符合他“戰士”的身份,令人信服。


    少部分人始終對他抱有懷疑,持諸如“外來者不可信!”之類的觀點,不過隻要有“長”的允許,沒有人敢真的對他做些什麽。


    其實也做不了什麽。


    同樣是在第二天,眾人看到亞瑟扛著剛砍倒的小樹去空地上去皮搭屋子的時候,表情一個個跟見了鬼似的,想問他是吃什麽長的,能這麽大力氣。


    在村裏,長是絕對的,長象征著生存經驗,是權威。


    而在原始環境,腕力是絕對的。體型大而壯,肉體發達,會被視作美,體型小而瘦,身軀小弱,會被視作醜。醜不會得到社會麵的認同,並且必須對美絕對服從,此乃社群規矩,種族內倫理,由物理規則決定,自然形成,且根深蒂固。


    大而壯的亞瑟得到尊敬和擁戴,而小且瘦,平時耍滑頭的特裏窮則被嫌棄,甚至是唾棄。


    亞瑟幫助農人幹活,或是外出打獵時,總是帶著特裏窮,兩人受到的對待可以說完全不同。後者每天累死累活,還要在村裏人冷漠的注視下辛苦勞作,對那些平日裏可惡的大人低眉順眼低三下四,他從沒有過過如此憋屈的生活。


    特裏窮沒有家人,但他有幾個同年代的夥伴,平日裏帶領著小壞蛋們到處惹是生非,無惡不作,令人討厭,現在被亞瑟收服後規矩了不少,或者說被逼的規矩了不少,從結果上來看,村裏人對他的態度稍微有所好轉,其中大部分還是看在亞瑟的麵子上。


    另外,對特裏窮來說唯一算得上是好事的,那就是跟著亞瑟,他久違地又吃到肉了,烤野豬肉。上次吃到肉還不知道什麽時候,又或者壓根沒有過。


    第六天中午。


    “呐,特裏窮,你看過那麽多書,知道外麵的世界是什麽樣的嗎?”


    說著話的亞瑟赤裸著上身,正單手吊在一棵巨型樹木的枝幹上,懸空,離地有五六米。


    他正在試圖抓捕一種類似樹懶的哺乳動物,不過附近好像沒有,也許是最近感覺到風聲不對,在失去了若幹個族人後果斷遷移了。


    “知道,但是也不是很知道。”


    地麵上,正在整理背包的特裏窮聳了聳肩。


    他其實才是那個想問外麵世界什麽樣的人,沒想到反被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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