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女司機的皮膚,說得具體些,是她麵部的皮膚,布滿了鮮紅色的斑紋。這些斑紋是突起的,因此使這張臉顯得凸凹不平。這些斑紋又是無規則的,有大有小,卻是密布在臉上的每一個角落。因此,看起來,就像整張臉皮被人揭下來一樣!


    而這張臉那一刻對著沈婕一雙驚恐的眼睛,猙獰地笑了起來。她笑的時候,這張臉上的斑紋便扭曲變幻起來,而就在這波動著的紅色之中,露出了一口白森森的牙齒……


    當沈婕看到那一口牙齒的時候,覺得眼前的景物變得模糊起來,與此同時,身體也軟了下去。再然後,一切都消失了,那輛出租車,還有出租車上那個可怕的紅臉女司機。她看到的是母親周青婭,以及圍觀的陌生人。


    有人開始驚叫:“快送她去醫院吧,她怕是要生了!”


    聽到這句話,周青婭才注意到,沈婕那件粉紅色的孕婦裙下麵,一條血線似蠕動的蟲子,正從裙擺下爬出,沿著沈婕雪白的大腿。


    周青婭驚呼一聲,那一瞬間她意識到,她的小外孫,因為這個小意外,要比預產期提前降生了!


    沈力是天快黑時趕到醫院的。他從青城回來,沒來得及回家,便先去了醫院看妹妹。母親在電話裏說,妹妹快生了,已經住院。讓沈力深感忐忑的是,母親的語氣聽起來極度不安,根本沒有快要當上外婆的喜悅。他隱隱覺得,一定是出什麽意外了。這個想法,讓他覺得心似被放在煎鍋上,一刻似千年之久。


    當他風塵仆仆地趕到醫院,終於看到待產室裏沈婕那張安靜的臉時,他才放下心來。沈婕躺在那裏,肚子隆起好高。那一瞬間沈力有些激動:這個孕育了九個月的小生命,就快要出生了嗎?他就要做舅舅了!


    沈婕見到哥哥,眼裏掠過驚喜的光。她的嘴角動了動,做出了一個微笑。可她笑得太勉強了,讓沈力覺得不安。他問:“小婕,你怎麽樣了?媽呢?方程呢?”


    “媽回家取東西了,方程要明天早上才回來。還好你來了。”


    這個時候,一位護士走進來。“19床,沈婕,聽胎心。”


    護士將胎心儀放在沈婕的肚子上,很快找到了胎兒的心髒位置。


    “砰!砰!砰!”胎心儀裏傳出小家夥強烈的心跳聲,那心跳聲比沈力想像得要快得多、響得多。就如同一匹駿馬奔馳在草原上,發出讓人心潮澎湃的馬蹄聲。


    “心率每分鍾130次,很好。”護士聽了一會兒,收起儀器,開始檢查沈婕的產道。


    沈力這個時候已經走出門外。那個護士一定把他當成沈婕的丈夫了。想到這裏,沈力苦笑了一下:自己什麽時候才有做父親的那一天呢?


    不一會兒,護士出來了,對沈力說:“你愛人今晚還生不了,最早要明天上午了。多給她補充些營養,做些安撫工作,因為她的情緒看起來很不好,大概是太緊張了。”


    沈力忙說:“謝謝你,大夫,我是她哥哥。”


    護士尷尬地笑了一下,一雙眼睛在白口罩裏眯了起來。


    護士走了,沈力卻還是愣愣地站在那裏。護士身穿白色護士服、頭戴護士帽的樣子,讓他在瞬間想到了兩個人。


    一個是秦若煙,另一個是黎虹。


    恐怖嬰兒8


    夜深了。


    初夏的夜,本該是靜謐的,而在雲城婦幼保健院的待產區,注定像白天一樣無眠。嬰兒在子宮裏是看不到外界的,並不知道哪一刻是白天,哪一刻是黑夜。當瓜熟蒂落時,他們便迫不及待地離開母體,尋找那個以前隻能夠聽得到卻看不到的世界。而那一刻,他們是不會跟母親商量的。他們會用自己驚天動地的方式,讓母親的這一天,成為受難日。


    周青婭送來了備用物品,看沈婕一時不會生產,便回家休息了。沈力留在醫院裏陪護,他的心情似乎比沈婕還緊張。他沒有經驗,在此之前從未感受過一個生命的誕生過程。


    沈婕躺在床上。這個時候,她還沒有感受到子宮收縮帶來的陣痛,哪怕是短暫的、輕微的。


    房間的燈已經熄了,沈力叮囑妹妹早點休息、保存體力,便在旁邊的床上躺下了。沈婕睡不著,她目光空洞地望著陰暗的天花板,手指緊緊抓著被單。


    肚子裏的小生命很安靜,大概正踡縮在她溫暖舒適的子宮裏甜甜地睡著。他(她)也在保存體力嗎,為自己即將開始的“大鬧子宮”做準備?


    沈婕又下意識地去摸肚子。她的手輕柔地放在肚子上,似乎怕驚動了她的寶寶。她的心裏,又蕩過一陣恐懼——她曾經那麽熱切地盼望著與孩子見麵,盼望了整整九個月。而現在,她又是多麽害怕這一刻的到來。


    孩子的臉……想到孩子的臉,沈婕的心猛地抽搐了一下。


    她深深吸入一口氣,然後緩緩吐出來,想極力擺脫這種可怕的想法。她試著說服自己:這種想法是多麽的荒誕無稽!懷孕期間,她從來沒有做過有違於優生優育的事情,孩子怎麽會不健康呢?可這個世界上,每天都有千千萬萬的嬰兒出生,誰能保證每一個孩子都平安健康呢?


    她越想安慰自己,就越胡思亂想,特別是那個麵部畸形的女嬰與那個紅臉的女出租車司機,她們的形象交替在她腦海裏浮現,撕扯著她脆弱的神經!她覺得自己就要撐不住了,就要崩潰了!


    這個時候,她忽然聽到外麵傳來產婦的呻吟聲。開始的時候,還極力壓抑著,不久之後,那聲音就開始無法自控了。


    “疼啊!我不生了!不生了!你們給我剖腹產吧!”女人的聲音撕心裂肺,沈婕聽了,覺得頭皮上的每一個毛孔都要乍開了!


    然後,女人的哭喊聲漸漸遠了,是朝著產房方向的。她聽到除了女人的哭喊聲,還有醫生的告誡聲以及親人的安慰聲。那一刻,沈婕不知道為什麽會有這麽一個奇怪的想法:那個女人,她就要走進地獄了!


    這個想法讓她整個人在瞬間有種虛空的感覺。而虛空過後,是更強烈的恐懼——下一個走進地獄的人,可能就是自己了!


    她再也無法安睡了。她用胳膊支撐起笨重的身體,下了床。


    一旁的沈力被驚動了。他忙坐起來問:“小婕,你去哪兒?”


    “哦,我去洗手間。哥,你睡吧,我自己去就可以了。”沈婕說完,便一搖一晃地走出房間。


    輕輕掩上房門,沈婕開始在走廊裏穿行。這一刻,沒有穿白大褂的醫生護士推著小車經過,也沒有產婦夜行。沈婕的心放鬆了一些,覺得這個時候出來走走,對緩解緊張的情緒有很好的作用。


    走廊的燈光拉扯著沈婕的影子。她穿著一雙軟底的拖鞋,腳踩在地麵上隻發出輕微的腳步聲。她繼續朝前走,能聽到其他待產室裏,傳來隱約的說話聲。


    她曾經在一篇文章裏看到有人說,在醫院,婦產科是惟一快樂的地方。可是,她現在無法體會到這種快樂的存在。她覺得,自己正遊走在地獄的最底層。地獄的最底層叫做什麽?對,叫做無間。


    無間!她的心一緊。永世不得翻身的地方!


    然後她甩甩頭,有這麽嚴重嗎?自己是怎麽了?中了魔嗎?


    與此同時,她已經走到走廊的拐彎處。走廊是環型的,四周是病房,中間則是護士白天值班谘詢的地方,此時空無一人。


    她拐過一道彎,猛然看到那道走廊上,站著一個穿黑色衣服的女人,正背對著她,一頭長發波浪一般甩下來。


    她忽然想到那個紅臉的女出租車司機,也是一身黑色的衣服,這樣一頭波浪般的長發。她猛然定下腳步,一顆心差點跳出喉嚨。她想快些離開這個地方,在這個黑衣女人沒有轉過身之前。


    然而已經太晚了。那個黑衣女人聽見沈婕的腳步聲,便忽然轉過身來。


    那是一個麵容沉靜的女人。她的懷裏,抱著一個繈褓。她將繈褓抱得緊緊的,將目光投向沈婕。


    沈婕已經鬆了口氣,在看清楚這個女人的臉之後。


    女人的臉上沒有一絲波瀾,那目光,也如同白開水一樣,沒有一點味道,就那麽怔怔地看著沈婕,有些失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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