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當下


    那句話的尾音仿佛還在天花板上盤旋。有意思的是,家入硝子無論是音量上,還是口吻語氣,都和怒吼沾不上邊。她隻能算宣泄,或者,將某件事全盤托出。


    事實就是,芥子是個混蛋。她害了麵前這個人。


    她把一個正在戒酒的人帶上了歪路,而她明明知道,酒癮複發隻需要一點充滿誘惑的酒味。


    29歲的她難道被奪舍了嗎?或許她真的該去一趟東京第一醫院試著驅驅魔。


    芥子後退一步想挽回這個局麵。解釋她其實已經改頭換麵,從此和酒精互為死敵,不死不休。可手上拎著的袋子卻不合時宜的發出了清脆的碰撞。


    某個電視節目裏曾經有個無聊科普,說某些瓶裝酒水在來回晃動的時候,會因為液體和玻璃瓶質地的緣故,發出一聲可愛的,“啵”。


    五條悟當時買了很多玻璃瓶裝可樂,非要在家試,因為他迫不及待的想要見證那一聲可愛的,“啵”。


    芥子當時嗤之以鼻,她不相信那種聲音能被可愛來形容,她總是覺得霓虹人把【可愛】這個詞過分泛化了。


    而此刻,那聲“啵”從她手上的袋子裏頻頻傳出,像一堆小精靈在便利袋裏接吻。


    真討厭,居然真的很可愛。可放在當下,隻讓芥子如芒刺背。


    “你現在還在戒酒嗎?”她刻意轉移話題重心。


    家入硝子好像還沒從宣泄的情感波動裏抽身,她反應顯然慢了半拍。


    “在。怎麽?”


    芥子提著袋子轉身去開門,灰原雄就站在門口滿眼疑惑的望著她。她把整個袋子塞進他懷裏,如軍官下死令般對他說,“消滅它們。”


    “啊?讓我全部喝掉嗎?”


    芥子差點一口氣沒喘上來,她就知道,灰原雄有能氣死她的天賦。


    “我是讓你全部丟掉……”


    她把門重新合上,眼神像x光掃描機一樣上下掃描這間醫務室。


    斜側方的櫃子裏麵放了一瓶葡萄酒,右手邊的玻璃櫃子能看到伏特加的瓶身。垃圾桶裏至少堆滿了五六個啤酒罐。


    “你這裏放了很多酒。”芥子的神態像一個從來不給店家打五星的店麵評估員。


    “你想表達什麽?”家入硝子緩過勁了,她像一隻刺蝟,正嗖嗖飛刺。


    “你在戒酒。你不可以讓這些玩意禍害你。”芥子忍不住上手,她拉開了就近的櫃子,把一瓶喝的隻剩一半的利口酒丟進了垃圾桶。


    “你管不著我,我不是你的那兩個女兒!”


    芥子檢查完就近的櫃子之後,她又走到另一側。那裏看起來像個完美的擺藥櫃,但在藥品深處,藏著一小瓶高度數米酒。


    “你怎麽能在這裏都藏酒?”


    “你有什麽資格講我。公辨。”


    芥子舉著垃圾桶丟酒的手頓了一下,但也隻是一瞬,她又繼續“大掃除”。


    家入硝子後來幹脆不說話了,就依著自己的桌沿看芥子忙前忙後。她的表情淡漠,甚至有一絲輕蔑,在芥子把所有的藏酒都消滅之後,她的輕蔑已經明顯得肉眼可見。


    “有意思嗎?來裝好人。”


    “不,我就是個好人。”芥子給快要爆滿的垃圾袋綁了一個死結。


    “就算你今天把所有酒都丟掉了,我還是可以下山買的。”她從口袋裏掏出了煙。


    “那一會下山我會去和附近所有賣酒的人說,說你未成年,讓他們不許賣給你。”


    家入硝子輕笑了一聲,像是回憶起了什麽,但笑容轉瞬即逝。


    “算了。給你就是了。”她轉身走到打印機前,嫻熟的把幾份文件放進那個複雜的機子裏。


    沒一會,她拿著一遝還存有餘溫的報告丟給了芥子。


    “幾號開庭。我會去的。”她摁滅煙,在嫋嫋青霧裏,這位讓芥子宛如棋逢對手的人物,終於露出了一絲脆弱。


    芥子低頭翻看著手上的文件,是一份份專業的心理評估報告。而在最後一張的定論裏,寫著,【被告患有重度妄想症,不具備正常生活能力。】


    “這是假的。”芥子感覺紙張溫度燙手,讓她一度產生了快要拿不穩的錯覺。


    “你不是心知肚明嗎?”


    不是的,不能這樣說。她真的不知道。


    “一旦被發現你作為人證撒謊,你是要承擔法律責任的。”芥子說,“你清楚你在做什麽嗎?”


    家入硝子移開了視線,她看著窗外,說得漫不經心,“知道啊。”


    “是我讓你幹的對吧?”29歲的她太壞了,芥子要受不了了。這是原則問題,她怎麽可以連原則都放棄。


    “不要再做這種事了。我不需要偽證,你不用上庭撒謊。”


    “你是季節性犯病嗎?每年都要這樣搞一次。然後下一個案子,又苦大仇深的跑過來。”家入硝子翻了白眼。


    “不會了。”芥子隻感到脊背發涼,陌生的自己,陌生的事跡,讓她感到惶恐。


    她撕碎報告,像十五歲時親手撕掉了貼在樓道上的學校處分那樣。信念的動搖讓她臉色發白,她想要熟人在身旁,她需要須彌或者內莉,來親口告訴她,不是這樣的芥子,你從來沒有幹過這種壞事。


    她居然作偽證,她還是一位深知律法,在司法製度裏唯求正義的那個人。


    芥子感到羞恥。她覺得自己和山崎聖,以及那幫人沒有區別。她應該被揍一頓的,難道就沒有什麽正義的使者也在地下車庫揍她一頓,然後正氣凜然的告訴她,正義必勝?


    芥子的反常讓家入硝子意識到情況不對。她不安的說,“芥子,你不要那麽誇張。你又不是第一次信念感複活了。”


    芥子更難過了!


    她現在腦海裏能想到的最羞恥,最壞的事情,都比不上現在這件。


    “我應該被抓起來!”她忽然有些哽咽,“你快點報警。不對,我要去自首。”


    芥子不停的撿地上的報告碎屑,像在抓一捧雪花。她的音調完全變了。“我會受到懲罰的。不過你放心,你不會和我一起被關監獄,在法庭我會說是我威逼你。這樣你最多在看守所呆半年。至於我……”


    她已經想到須彌要來看她的畫麵了。她肯定會被罵到想死的。


    “芥子你到底怎麽了?”


    家入硝子準備來扶她時,手機忽然響了,她不得不一邊夾著電話一邊試圖把蹲在地上撿報告碎屑的芥子扶起來。


    “嗯嗯,悟你說……什麽?你為什麽不提前告訴我……”


    “………”


    “嘖,來不及了。她已經報警自首了。”


    家入硝子掛掉電話的同時,芥子也掛掉了報警的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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