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昨晚睡覺的時候,芥子第一次夢到和記憶有關的畫麵。


    她“看到”自己在悶熱的夏夜從一輛黑色商務車上跳下來,連包都忘記拿就衝往車站。那是末班車,搖來晃去的車站牌告訴了她細節。


    她是車上的少數幾個還能精神抖擻的乘客。芥子一點都不清楚自己在為什麽事充滿鬥誌。


    她“看到”自己下了車就直奔郊區的一棟民宅,在深更半夜不要命的敲那家人的門。一敲就是一整宿,中途有警員想要帶走她,但都被以住戶不出來,她就絕不走的理由通通駁回。


    在月亮在天上移了整整一大格時,那棟房子裏的人走出來了。


    一幫男女老少,他們看起來那麽平庸又那麽可恨。他們口口聲聲的說自己對雙胞胎的經曆不知道,不清楚,但芥子在他們的眼睛裏看到了謊言。


    這幫撒謊精,這幫逃出了法律製裁的壞蛋。芥子不會讓他們好過,既然法律不可以,她就要在道義上製裁他們。


    芥子“看到”夢中的自己三番五次的去敲那戶人家的門,“看到”自己輾轉於霓虹的各大縣市,以及律師事務所。


    她“看到”自己每當精疲力盡的時候,就會去看看夢中想象的幼年版雙胞胎。


    她們一定還處在害怕裏,她們睡覺都要抱緊對方,她們看著芥子時仍會發抖,準確的說,人類,成年的人類,無論哪一個都讓她們恐懼到發抖。


    可芥子想告訴她們,不是這樣的。這個世界,人類群體,不都是內心險惡的壞蛋。


    他們中有好人;他們中有那種覺得個體犧牲比個體存活更能有意義的聖人;他們中有平日斤斤計較但大難臨頭時仍會傾盡所有的善人,還有那些說話不著調嘻嘻哈哈,但內心時刻充滿正義的可愛的人。


    夢裏的芥子想讓雙胞胎看到人性之中的光,看到律法的公正,所以她拚盡全力的不放過那些企圖逃脫法律製裁還自認為能把人生過得坦蕩清白的歹人。


    臨近奈良市的七點,雞鳴聲和鳥叫聲混在了一起。


    芥子在夢境的最後看到了夏油傑和雙胞胎坐在旁聽席。他用兩個可愛的帽子為雙胞胎傷痕未愈的臉做了遮擋。


    他們坐在最後一排,前麵是被新聞案件吸引,義憤填膺的正義人士。再前麵,原告席上是她自己和檢察官。


    在三審的法庭上,在刑事訴訟的最後階段辯論程序。檢辯雙方針對事實及法律進行辯論,再就量刑提出意見時,芥子遭到了我方檢察官的背刺。


    那個人沒和她商量,沒有提前告知,就讓本該正常的量刑變得輕淺。


    芥子“看到”夢中的自己差點法庭上對我方檢察官動手,她搶過桌上的麥克風,想要申請休庭,申請延期開庭。可三審已經到了最後的階段了,無論她說什麽都沒有用,隻讓旁聽的人,以及陪審團,看到了她狼狽而又不可理喻的一麵。


    當法官誦讀最後宣判時,夢裏的自己不敢去看雙胞胎,但芥子扭頭看了。


    雙胞胎沒有失望,夏油傑也沒有失望,他們表現的很平靜,像在聽一個仿佛無關自己的宣判。


    但平靜往往比失望更可怕。


    芥子是驚醒的,她後背一身汗。


    摁開旅館的床頭燈,暖暖的橘光照在了素白凹下去的枕頭。她在光裏看到了枕麵上的水漬,也許是汗,也許是眼淚,但說不定也是口水。


    芥子摸了一把不存在口水的下巴,起身走向洗漱間。


    *****


    *****


    “果汁還是牛奶?”服務員溫聲問芥子。


    八開木山腳的小旅店當然不存在如此貼心的服務,芥子和夏油傑在雙方都睡醒後跑到了距離住宿最近的小飯館。


    “有沒有茶?”夏油傑問。


    “請問您要喝什麽茶?”


    夏油傑沒看芥子一眼,自然而然的說,“我們兩個一壺麥茶就可以了。”


    芥子很想斥責他的這種大男子主義的行為,可事實上,做了噩夢的她的確沒有胃口喝牛奶或者果汁,她怕自己吐。


    “我昨晚做噩夢了。”芥子下意識擺正了麵前不齊的筷子。


    “我知道。”夏油傑抽出一張紙,伸手過來幫她把餐具裏的水漬都擦得幹幹淨淨。


    “你怎麽知道?”


    “你就是很容易因為一些場景做噩夢。”


    “哪有。”芥子矢口否認,“說不定我其實隻是回憶起了什麽。僅此而已!”


    她莫名不想露怯。


    夏油傑把手上的杯子擦幹淨還給芥子,又拿起她剛剛擺的整整齊齊的筷子像是嫌這裏的消毒不衛生一般,抽出新的紙開始擦拭。


    “有一年我們去看《蚯蚓人》第一部。電影裏有個畫麵是某個路人被蚯蚓人男主給牽連了,下場很慘,是身體四分五裂的那種慘。


    你當時在電影院裏表現得紋絲不動,甚至在電影結束後還和我討論男主應該獲刑而不是逍遙法外。可當晚你就因為做噩夢,一晚上沒睡好。 ”


    “你絕對是搞錯了。”


    服務員端來了熱茶,芥子忙喝一口想要掩蓋臉上的不自然。


    她才不怕那種四分五裂的慘,她隻是怕蚯蚓而已。難道沒人覺得被切成好幾段還能自愈的生物很恐怖嗎?


    芥子從骨子裏就很害怕這種設定,她覺得很反人類。她討厭一切反人類的設計和設定。


    “到了第二天早上,我問你想吃什麽早餐,你說隨便。我就給你做了吐司煎蛋和牛奶,可你就隻吃了一口,便跑去廁所吐的昏天黑地。”


    熱騰騰的兩碗蕎麥麵端了上來。夏油傑把擦幹淨的筷子遞給芥子,默不作聲的把桌上的辣椒調料拿走,放到了芥子夠不到的地方。


    “辣椒怎麽惹你了?”


    芥子極其不愛吃清湯寡水的湯麵,而所有口感裏,她唯獨隻對辣感興趣。


    “我沒有見過哪個喝牛奶都能吐的人吃辣椒就不會吐了。芥子,忍一忍好不好?”


    夏油傑說的很溫柔,就連路過的服務員不小心聽到都耳根赤紅。芥子亦是如此,她早該明白性感熟男的殺傷力是多麽恐怖。


    拿起筷子剛準備吃上一口,不遠處傳來的抱怨聲讓她的筷子停在了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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